第15節
永安侯府,那個和他自幼定有婚約的四姑娘。 但那時他半張面具掩了容貌,行蹤隱秘,只告訴了她自己的表字,君越。 徐伯庸當年對朝政失望透頂,悲憤退隱后自然沒那么輕易答應歸朝,于是他便在城內的東渝塢巷多留了幾日。 雖然只有短短幾日,但他們便是在那時相熟的。 雖然只有短短幾日,卻像是曾經歷過無數個輪回,無數次回眸又擦肩,最后在蕓蕓眾生中,他們終于站在了宿命的交點。 巷子口有家甜水鋪,她最愛喝,沒想到她身子小小的,一次竟能喝上好幾碗。 他白日為徐伯庸一事無暇顧及其他,于是她每晚都從侯府偷跑出來找他。 她說,愛聽他談古論今,他說的可比卷書上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多了。 最后一夜,他們行走在月渡橋邊。 她舉著傘埋怨:“傅君越,我們以后能不能白天出來,晚上還要撐把傘怪累的?!?/br> 他微微側首,目光停留在素傘下那人嬌艷的臉龐。 他沒有問她這奇怪的行為是為何,只是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斂眸淡淡道:“明日,我便回去了?!?/br> 果不其然,少女瞬間目露驚詫,怔怔對上他幽邃的眸子,她問他要去哪兒,而他但笑不語。 后三年,他在那至尊高位,謀計江山,算盡天下,步步為營。 走在刀尖上的日子,御乾宮極奢華麗的金帳下,常入他夢的一情一景,是那個少女的笑顏。 隱忍三年,再見到她,是那日在金鑾殿上,她已及笄,不多時便能入宮常伴他身側了,然而再次相見,她卻是來退婚的。 他發現,她的美艷,一如既往,驚絕人間,卻又跟從前大不相同了,如今,她是這般謹小慎微,至少在他面前是。 她寫信請他,即便白日他中途扔下折子去了侯府,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 溶溶燈光悄無聲息地亮著,在輕煙羅帳灑下旖旎疏影。 齊璟修長如玉的手拂攏著她的秀發,指尖蘊了溫柔。 “陛下……” 突然那人一聲柔軟的低喚,將他邃遠的思緒徹底拉了回來。 齊璟眼眸寂靜微斂,一瞬極短的沉默后,他淡淡道:“嗯,還疼不疼?” 趙嬤嬤的話,云姒又在腦中凝思了片刻,心中的念頭極快地閃過。 殿內闃無人聲,她沒有回答,長睫如墨輕輕一動,視線始終落在他的束腰上,云姒深吸了口氣:“今日的事必有蹊蹺,但我身單力薄,陛下能幫我嗎?” 停頓一瞬,暗捏了下他的指腹,她輕輕復道:“我……怎樣都行?!?/br> 溫軟動人的嗓音勾著心跳,齊璟目光一動,眸心涌起波瀾,轉眼又恢復如常。 默然半晌,被那人輕輕勾起下巴,云姒被迫迎上他極深的注視,來不及緊張,便聽見他的聲音深沉又透著微啞。 齊璟低眸凝住她的明麗瓊顏,緩緩道:“怎樣都行?” 眼前的男人,是一國之君,江山之主,深深淺淺的眼底,他的情緒從來沒人能看穿。 冷不防和他毫無遮掩地對視,云姒心跳驟然急促,前一刻還在故作鎮定,他淡淡一眼,她就瞬間如同直墜淵海,心跳起伏不止。 若是他再這般多問一句,她一定偽裝不下去了。 捏著她下巴的手略松,男人的手沒有離開,反而往上滑過,按在了她溫熱的唇上。 云姒手心微濕,卻不敢動,而齊璟的神情一片深默,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一寸一寸描繪著她的柔軟。 美人冰肌玉容,難不惹人意醉心迷,連呼吸都染上了朦朧繾綣。 云姒意識盡數都在唇上那人不輕不重的指腹,心中尚還在百轉千回,倏然感到一陣涼意,是他挑開了她身上的狐裘。 狐裘落地,露出了細膩玉頸。 回過神,云姒嬌.軀一顫,下一刻便被那人伸手從凳子上攔腰橫抱而起,往床榻走去。 紗帳飛落,齊璟抱著她,將她放到床上。 輕煙羅帳外的光暈錯落生輝,帳內浮動著幽暗。 齊璟側坐床邊,一徑沉默,云姒目光掠過他幾近完美的側顏,那人輪廓分明,此情此景她微不可見地一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白日他帶她走時,說的那句“姒兒自那日入宮起,便是朕的人了”,瞬息雙頰緋紅。 到底是純良,前邊的嬌軟柔媚佯裝得再好,真到了時候,慌亂的情緒波動全然掩飾不住。 齊璟染墨般的眸心透徹又冷靜,隔了會兒他淡聲道:“睡吧,明日再來看你?!?/br> 說罷,他抬手扯過錦衾,蓋在了她身上。 云姒一怔,茫然之際那人已撤袖而去。 她側過頭,入眼只余朦朧的帳外,那人墨色的身影拂滅了燈光,明與暗一瞬相交,隨著寢殿的門合上的聲響,四周又漸漸沉靜了下來。 這讓她憑空生出恍惚的幻覺,仿佛他從未來過,但空氣中還殘留著他清清冷冷的氣息,舌尖似乎還留有一點那碗熱湯的甜味。 燈滅了,眼前唯剩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云姒闔目靜靜躺在床上,她在想哥哥的傷勢,她在想娘親的后事,她在想日后該如何,她在想……那些人的涼薄,總有一日,他們會后悔。 想著想著,不知何時她便睡著了。 翌日,下了早朝,齊璟借由探病的名義,去了趟云將軍府。 如今謝之茵自然是不能葬入云家墓地的,更何況她背著私通的惡名,到哪兒都會為人所不齒,雖然齊璟出面了,但云遲知輕重,故而一切從簡,沒有葬禮,只在將軍府設了靈堂。 書房,齊璟坐在他對面,淡淡抿了口茶:“傷勢如何了?” 云遲滿不在乎地扯出一笑:“不過幾鞭子而已,你當我是泥娃娃?” 齊璟抬眸掠了云遲一眼,除了將往日的甲胄換做了寬敞的長袍,他的面色看上去倒是毫無異樣。 齊璟沒說話,似有依稀一嘆。 而后他們皆是沉默。 強扯的笑意終究是撐不了多時,云遲眸色一暗,再出聲,語調便多了幾絲哀嘆和憂愁:“姒兒她……可還好?” 齊璟放下杯盞:“小傷,不要緊,她現在或許還睡著?!?/br> 聞言,云遲目露思忖,他這么做,無疑是在和侯府作對,是在將侯府勢力拱手相讓于太后,相識將近二十年,云遲知他從來是顧全大局之人,精心謀劃到這般時候,此次為了這事,卻是一朝翻覆。 縱然知道他重情重義,但在江山社稷面前,云遲難免也有所憂慮,那日他還說,丟車保帥,用兵之道,然而此次明明有更穩妥的辦法,可他卻為了云姒,冒然走了步險棋。 躊躇良久,云遲略略斟酌:“君越……” 齊璟知道他想說什么,清湛的眼眸看向云遲,他一字一句淡然自若:“我會把她留在身邊?!?/br> 聽得此言,云遲驀然驚詫,但很快沉靜了下來,他靜默須臾,隨即笑里略帶苦澀:“君越,我娘她不允許姒兒嫁給你?!?/br> 兩人目光剎那相對。 齊璟默然靜坐,身上的清貴之氣纖塵不染,一抹暗色折入眼睫深處,無聲半晌,他才深沉出聲,話里別有意味:“但你要知道,現在,只有我能護住她?!?/br> 第16章 侍君 婦不貞,死后也必被世人唾棄千年,蕩|婦之女,人皆嫌惡,有個臭名昭著的娘親,不論到何處都會被罵不知廉恥,余生受盡指點。 其實昨日,即便云姒甘心淪為庶女,不與侯府了斷,云清鴻也不見得會留她。 而她唯一能去的,只有云將軍府了。 云遲自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帶她走,但他們心里都清楚,若云姒真去了將軍府,那云遲這輩子算是毀了。 妻難娶倒還是小事,他不久前才升遷,朝中不知有多少心懷不軌之人盯著他,尤其是赫連岐。 赫連岐一向看不慣云遲,被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余歲的小子分了半掌兵權,心中定然不爽。如今出了這檔子意外,他不將這事往云遲身上扯已是極好的了,云遲若敢再維護云姒,將人留在將軍府,絕對隔日就會被扣個“家風不良,禍患將隱”的罪名。 到時候,云遲又能拿什么保她。 齊璟方才所言,云姒如今唯他能護,確是如此,云姒留在他的身邊,是現下唯一 也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這么做于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又是為了什么? 盞中茶色淡淡沉浮,氣氛略有些許凝重。 半晌,云遲低緩開口:“你對姒兒,很不一般……”默然一瞬,凝眸看向那人:“為什么?” 齊璟眼眸抬了抬,深黑的瞳仁對上云遲的視線,抿唇不語。 沉默對視片刻,云遲忽然輕笑一聲,半是玩味半是正經道:“別告訴我,你傅君越也有為紅顏折腰的一天?!?/br> 說他勵精圖治,云遲認同,說他沉湎美色,云遲是第一個不信。 一己紅顏,倒是不假,齊璟俊眸斂了斂:“還記得三年前,我請徐老還朝輔佐嗎?” 他猝不及防言及此處,云遲短暫一怔,隨即含笑回憶:“當然,那時你非要親自出宮去請,為了不讓太后起疑,我可是足足替你在床上裝了半個月的??!” 他們體型相似,當時云遲披著齊璟的衣裳,側躺在床榻躲過了無數次太后的探視,便連常侍嬤嬤也沒認出來,此事一經發現便會掉腦袋,他是當真在為他賣命了。 這話頗有秋后算賬的意思,齊璟無聲彎了下唇角。 指尖輕點在冰涼的玉瓷盞邊,他眸光漸漸深隱:“東渝塢巷,我見過她?!?/br> 短短幾字,云遲生生愣了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忽而心念一閃,他倏地揚睫,一瞬不瞬盯著他的眸子,像是要將答案從他眼里看個明白。 隔了會兒,書房沉浸在幽靜之中,而齊璟只是淡淡沉吟:“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br> 漪心湖,烏篷舟,蜜糖水鋪笑談風云,煙花雨巷漫步春風,那個琉璃月下笑若芳菲的少女,清醒地凝注在他眼底,見之難忘。 一句相逢夢中,將情緒盡藏其中。 聽出此間深意,云遲剎那坐直了身子,眸中詫異,后又慢慢靜了下來,語氣略有感慨:“她未曾與我說過?!?/br> 他們都未曾說過。 想起那日云姒突然跑來的情景,也是在此處,云遲有所頓悟:“她不知道是你?!?/br> 齊璟唇邊掠過一絲極低的嘆息:“先別讓她知道?!?/br> 這個世上到處機鋒暗藏,明槍暗箭之下,有些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何況世事無常,他所做的事,所謀劃的路,不是傾盡一切,便是終其一生…… 云遲眉目了然,隨后神情微肅:“你昨日那般,今早的朝會赫連岐一定借此做文章了吧?” 他昨日將云姒徑直帶回了自己的寢宮,便是暗地和侯府結了個梁子,赫連岐早朝便出言規勸君臣和睦,為一女子擾了清明之政太過不該,他言論一通,面上是善意諫言,實際是將離間端了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