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云姒一頓,叫他過來當然不是真的要學棋,鳳眸略一流轉,她斟酌著措辭:“我們要不要去娘親那兒……” 正巧阿七端著粥和糕點從苑外回來,還未踏入院子,便聽她揚聲喊道:“四姑娘,大少爺!” 阿七急急走近,喘著氣:“奴婢剛才聽說,侯爺不知為何動了怒,去祠堂找夫人了……” 此言聽得云姒心跳驟停一瞬,忙拉住了云遲的手腕:“哥哥……” 話還沒說出口,云遲卻快她一步,凜眉道:“我們過去!” 本是天朗日清,卻又在轉眼間,飄來浮云蔽日,沉了光影,冬風更冷,添了分肅殺。 祠堂外。 云清鴻冷著臉站在那兒,指頭因怒意抖得厲害。 而謝之茵對著云家宗祠的方向,屈膝而跪,她的神色是那般平靜。 家仆們在邊上鴉雀無聲,低著頭,都不敢去看那丟在夫人面前的梨花木錦盒。 被那人砸得太用力,陳舊的木盒已殘破,歪倒在地上,從盒中零落出來的,是一只摔碎裂了的碧色鐲子,和一方褶皺的絹帛。 云清鴻斜瞪著她,冷冷道:“今日當著云家列祖列宗的面,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謝之茵垂眸未語,只凝著地上那斷成兩截的鐲子,一言不發。 她死氣沉沉的態度,讓云清鴻更為惱怒,他指著地上:“這些東西,果然是那個人的……二十多年了,你竟還對他念念不忘!既如此,當初又何必嫁給我!” 眼睫微顫,素凈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動容,謝之茵動了動嘴唇。 她語氣淡然,卻是蘊極不滿:“侯爺身份顯貴,看上什么只需一句話,我等平平商賈人家如何敢得罪?” 云清鴻眼中稍有錯愕一閃而過,他深吸了口氣:“原來你嫁我,只是因為怕被治罪而已?” 謝之茵雙唇抿成條線,目光不移,沉默片刻后冷漠道:“是,若非家有父母,我是寧死也不從的?!?/br> “你!” 趁云清鴻徹底發火前,柳素錦忙上前幾步,蹲下嬌軟的身子,柔聲勸她:“夫人,氣話可說不得,跟侯爺認個錯,咱們有話好好說……” 云姮隨聲附和道:“是啊夫人,誰人無過呢,爹爹深明大義,定會念及舊情的?!?/br> 這兩人一言一語,看似勸慰安撫,卻是將這罪責在她身上釘得死死的了。 云清鴻目光鋒利,隱有暗潮:“我再問你一句,這么多年了,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謝之茵眉梢微動。 也許有過,也許曾試著去接受過,可這男人啊,愛得太短,總是不舍得將心只放在一人身上。 從前對她朝也思暮也想,在她耳畔呢喃為卿著迷的丈夫,后來成了新歡院里的???,日日夜夜,柳暗花陰。 而她離家嫁人,身邊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常常一個人在寂靜的屋子里,在一只幽暗的小燭燈下,一坐,便是一夜。 日子久了,慢慢的就看淡了,就隨他去了,是熱情還是孤獨,是愛護還是冷落,對她來說,漸漸地都沒了區別。 可是有一回,她犯了個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 從此,她白日吃齋念佛,潛心悔過,夜里,便抱著錦盒,將那只碧色玉鐲放在手心摩挲,絹帛上的朱字她閉著眼睛也能摸出來。 玉鐲上刻了個“遠”字,絹帛上寫了句“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身邊那人求不來,離開的人又在腦中揮之不去。這些年她活得不算渾渾噩噩,卻也是得過且過。 現在他問她,可有過一點感情,若說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們這強奪來的感情,也止于夫妻一場。 謝之茵垂眸默然半晌,在一片肅靜中,她輕輕道出一字:“是?!?/br> 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云清鴻盯著她,忍道:“你可知道,婦不貞的下場是什么!” 謝之茵素凈的臉上沒有一點變化,緩緩道:“休妻,杖刑,浸豬籠?!?/br> “好,好!”云清鴻厲聲:“來人,取家法來!” 柳素錦眸心輕閃,揚睫相求:“侯爺,使不得呀!主院可不能沒了女主人……” 云清鴻一聽愈發狠厲:“她自己不會求饒?你替她說什么話!” 他正在氣頭上,下人不敢違抗,很快便取了家法來。 柳素錦立即攀了謝之茵的手臂,晃了晃:“夫人,你快求求侯爺,用了家法,就真回不了頭了!” 而謝之茵似乎是心如死灰,恍若未聞。 云清鴻閉了眼,須臾復又睜開,聲音低沉又壓抑:“給我打——” “住手!” 就在此時,云遲驀然冷喝,大步而來,他的出現,讓捏著藤鞭躊躇不定的下人如釋重負。 隨之一起的還有云姒和風昭言。 見謝之茵跪在那處,云姒呼吸一窒,真的還是發生了…… 她疾步跑了過去,再不顧表面功夫,猛地抬手一把推開了柳素錦:“滾開!” 第13章 凜冬 “啊——”突如其來的撞擊,半蹲著的柳素錦身子不穩,一下便仰摔在地,花容頓然失色。 云姮一驚,忙上前去扶她,而后側眸瞪住云姒:“四meimei這是干什么!” 見慣了她們惺惺作態,云姒此刻是理都不愿理了,她眼中唯有謝之茵,那個正跪對著云家宗祠的女子。 云姒知道,若是自己不做點什么……她會死。 再不想經歷一次生離死別的痛了。 掃了眼地上散落的鐲子和絹帛,云姒壓住內心慌亂:“娘,這些不是你的,是有心人栽贓,對不對?” 衣袖微微一抖,謝之茵眸色逐漸深晦,靜靜凝著云姒清透的臉,帶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她半晌不回答,云姒顫聲,急得溢出了絲縷哭腔:“娘,你快解釋??!” 這邊,柳素錦好不容易從驚嚇中緩過來,聞言眼眸一轉,連忙伏跪到云清鴻腳邊,好生幫勸:“侯爺,夫人平日一心念佛,下人們都說她和善純良,固然此番有錯,但四姑娘和少爺都這般年紀了,看在這份上,您就饒了夫人這回吧……” 柳素錦的舉止,云姮很是不解,為何要這般費勁替謝之茵求情,夫人的日子到了頭,對她們而言不是好事一樁嗎。 而云姒心中清明透了,柳素錦看似通情達理,但她的每個字眼都是默認了娘親私通的罪。 云姒冷冷開口:“一個妾室,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柳素錦自然不會回嘴,但云姮這脾氣卻是忍不了,她剛要發作,便聽云清鴻率先出聲。 “姒兒,你退下!”云清鴻肅聲:“這事,于情,是你娘犯錯隱瞞在先,于理,禍yin越軌,道德敗壞,云家家訓不可破!” 云姒霍然抬頭,一眼瞥向云清鴻,眸中盡是諷意:“就憑這些東西,便妄下斷言,我娘日夜守在屋子里,除了祠堂連院子都極少踏出,這十多年來一直如此,爹不是最清楚的嗎?” 她的聲音,漠然又疏冷,如瑟瑟寒風,穿心刺骨。 然而云姒的話,卻讓云清鴻眸心一震,掠過些許動容。 是啊,她足不出戶,去何處與人交情,可她留著那個人的東西,偏偏還說出那斷情絕義的回答激怒他,要他如何抑制得住心頭的怒意! “爹要休妻,不知是欲續弦再娶,”云姒頓了頓,斜眸睨著柳素錦,語氣生冷意長:“還是扶妾室上位呢?” 聽得此言,謝之茵心下一驚,“住口!”二話不說,反手便要將云姒推走:“你給我回去!” 都這種時候了,她怎么還不知為自己辯解,云姒分不清是急是惱:“娘!” “云遲!”謝之茵沉聲清喝,不留任何余地:“你是怎么跟我說的,把她帶走!” 冬日的暖陽本當空,卻因浮霧般的流云一遮一掩,忽隱忽現的的日光照著云姒的臉龐明暗交迭,總讓人覺得下一刻將會風云變幻。 云姒搖頭,后又恍然回首,倏地拉住靜默立于身后那人的手:“哥哥,你說句話呀……” 她聲調發顫,云遲眸底閃過一瞬暗瀾,很快又面如止水,用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將她從地上拽到了身后。 “……哥哥?” 她的聲音輕渺微啞,云遲卻只默不作聲,避開了她迷?;笕坏哪抗?。 僵持片刻,云清鴻雖面沉依舊,但最終還是對著跪地的那人,悒悒問道:“你,可知錯?” 蒼白瘦弱的手緩緩伸出,謝之茵慢慢撿起躺在膝邊的那半段鐲子。 面容很平靜,目落于手心斷鐲,她說:“千錯萬錯,我謝之茵一人承擔,請侯爺莫要為難兩個孩子?!?/br> 云清鴻忍聲:“就這樣?” “我一人之過,不敢多求,只想請侯爺在我死后,將云姒貶嫡為庶?!?/br> 淡淡的話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皆震驚,想不明白為什么夫人臨死了都不替自己求饒,反而多求了道責罰。 她的反應無疑是給男人心里的怒氣添了把大火,云清鴻點頭冷笑:“既然如此,那便合了你的意!依著規矩荊條百杖,一紙休書,豬籠沉河自生自滅!” 侯門棄婦,破敗不堪,她縱使熬過了這百杖鞭撻,縱使逃出生天,和死又有何區別。 云清鴻面目近乎猙獰:“動手!” 執鞭的下人顫悠悠抬手,隨即就被云姒劈手奪下了手中的藤鞭,用力摔在地上。 她死死咬住唇,泛紅著眼:“哥哥!你是怎么了,你和娘,你們都是怎么了!” 為什么娘親不解釋一心尋死,為什么哥哥不阻攔默不作聲…… 那雙如水流波的眼睛,墜落下淚珠,一瞬不瞬盯住他,云遲終究是無法忽略。 他暗嘆,眸中神色復雜,難以形容,偏過頭淡沉道:“爹,今日非如此不可嗎?” 云清鴻道:“此事已有定奪,你不必多言?!?/br> 云遲英眉擰起,抬眸對上云清鴻的視線,語氣不容辯駁:“若我將軍府偏要管呢?” 他此時的態度,不是永安侯府長子,而是身居高位的將軍。 這是在拿身份壓他了,云清鴻臉色一沉,話還未出口,便聽得一眾驚呼,他疑惑側首,入目竟是一片刺目血色。 事情發生得突然又意外。 裂鐲破碎的鋒芒,在枯瘦的脖頸上劃下一道決絕的割痕,血rou之軀,皮開rou綻,噴涌的鮮紅瞬間染滲碧色。 只那么一瞬之間,浸透血色的半段玉鐲,自謝之茵手中虛虛滑落,咣當的墜地聲,聽得人心臟驟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