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拍賣4
一直到第三頁的末尾, 都是各種機械的說明書,讓人不禁腦補倒閉的工廠到底有多少生產線,這一定是一家豪商吧? 可惜, 現在因為政府打壓的緣故,辦報紙比殺人放火都危險, 至少街上小流氓們殺人放火燒屋搶劫,憲兵隊沒空去管。但搖筆桿子的文人和報社編輯, 卻是都被緊緊盯著, 據說能抓進來的都抓了,抓不了的, 憲兵隊想了一個奇招:他們把作者家里的紙、筆墨, 甚至是書桌都搬走, 誓要讓這些人寫不出一個字來。 祝玉燕會知道是因為學生們聽說以后,發動了給各位作者編輯捐紙捐墨水的活動。她們這個基金會沒有捐紙捐墨水, 而是給那些失去了生活來源的文人和編輯家送了一些糧食。 她自我感覺,基金會的同學們送紅薯土豆時, 受到的感激比送紙送墨的同學更真誠一點。 可能比起理想, 家人孩子們的肚子也是很重要的, 也不是所有的文人和編輯都要時刻抱著為理想燃燒的心吧?也要容許人家為了肚皮軟弱幾天。 在第三頁的末尾, 終于輪到那幾千斤的拍賣品了——數字是9800千斤。 標價是8900美金。 當餐車過來時,祝玉燕有一點緊張——她怕自己猜錯了, 這個以千斤為單位的不是糧食,萬一是什么原材料怎么辦呢? 不過,幸好, 老天沒那么壞心眼,讓她白跑一趟。 餐車過來,侍者打開蓋子, 從里面取出一個水晶碗,打開碗蓋,里面是一小把干癟的玉米粒。 糧食!真的是糧食! 祝玉燕頓時兩眼放光,掏出珍珠手包里蘇先生送她的鋼筆就準備寫數字,但在落筆前,她猶豫了。 寫多少錢合適呢? 她自己帶了四萬美金,唐校長送了她兩萬七美金,一口氣全寫上?六萬七這個價格會太高嗎? 可是寫少了萬一拍不到怎么辦? 她猶豫了一秒,轉頭小聲問蘇純鈞:“寫多少錢好?” 蘇純鈞看了一眼侍者,沒有直接說一個數字,而是像在教她一樣的說:“你寫個三倍、五倍都可以。這個拍賣會是半封閉式的,大家都不知道最高價是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出的價能不能拍得到,你寫多寫少其實都一樣?!?/br> 祝玉燕:“都一樣?” 怎么會都一樣? 蘇純鈞笑了笑,靠到她耳邊,用侍者能聽到的小聲說:“因為不是誰都能拍下來的。你要看人家愿不愿意賣給你?!?/br> 祝玉燕明白,這是要看自家后臺硬不硬。 她覺得蘇先生的后臺還是夠硬的,她是他的未婚妻,狐假虎威一次,拍下這幾千斤干玉米粒應該是可以的吧? 蘇純鈞又添了一句:“這里所有的拍品,其實都有主兒的?!?/br> 他猜這個匯豐銀行大班約翰辦這個拍賣會之前,一定早就調查過,他必須確定今天推出來的拍品一定都是某些人需要的。 就像剛才那些外國機器,肯定也都是有了預定的買主才會拿出來拍。 除了銀行已經有把握的買主之外,剩下的客人就都是前來湊數的了。 像蘇純鈞和祝二小姐這樣突然拿了請柬擠進來的,一定還有。這些人到這個拍賣會來干什么不清楚,但銀行讓他們進來,也只是考查他們有沒有足夠的錢。沒有錢的,剛才估計就已經都被請走了。 他剛才炫耀財力,就是因為他和祝二小姐全都不是約翰大班專門請來的客人,銀行的人對他們的財力不清楚,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錢,愿意在這里花多少錢。他必須要給銀行信心,讓他們相信,他是有錢的。 現在第三頁就要拍完了,如果跟上一次一樣,那么在第五頁拍完之前,他和祝二小姐必須再拍一件東西,才能繼續留下去。 所以,拍玉米可以看做是他們在對這次拍賣會投誠,是為了繼續參加下一場給付的正式入場費。 他沒辦法現在跟祝二小姐講得太清楚,但他覺得她不會不明白。 祝玉燕想了想,鋼筆在拍賣單上點了點,寫了一個21000的數字,放了回去。 交回拍賣單之后,她悄悄問他:“我要是沒拍到怎么辦?” 蘇純鈞:“我懷疑這里的糧食不止這一批?!?/br> 看剛才的機械就知道了,糧食說不定也不止這一批。 有道理。 那一次把錢花光就不好了。 可這畢竟是她的目標,寫完數字交上去,她就忍不住擔心寫得太少,最后沒拍到。雖然才九噸玉米就叫價兩萬美金已經是天價了。 蘇純鈞看她有些坐臥不安的樣子,摟住她小聲說:“別擔心,不管一會兒是誰拍到了,我給你搶過來?!?/br> 牛x. 祝二小姐突然就不緊張了。 背靠大樹就是好??! 雖然土匪了一點,但這不重要。 祝二小姐悄悄問:“怎么搶?” 蘇純鈞這回真是把嘴巴貼到她耳朵上小聲說的。 他說:“只要倉庫在城里,不管是從哪里提貨,肯定都要用車,也勢必要走大路。到時我跟憲兵隊的人說一聲,設關卡,直接把他們的運貨車攔下來就行了?!?/br> 祝二小姐聽得心頭火熱。 ——只有一點點不安。 她覺得蘇純鈞越來越習慣這些招數了。他現在所處的環境是這樣,不能怪他??伤脖仨毦?,不能讓他真的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的壞人?,F在是特殊環境,特殊情況。 她需要考慮的是假如他真讓憲兵隊去攔車搶糧了,她要怎么保護他的名聲…… 在這樣糾結復雜的心情之下,下一件拍品到了。 是布料。 侍者把盤子端出來放在他們面前,盤子里是一截白棉布。 祝玉燕懂了。 糧食和布料其實都算是很緊俏的商品,在現在這個生產活動已經幾乎完全停止的社會,它們絕不是不值錢。 但它們的價值是必須跟數量結合到一起看的。 玉米是糧食,很貴重??烧l也不能隨身帶著幾噸玉米走,動輒就要大貨車大貨船運送,人力物力暫且不提,動靜很大,很容易吸引來注意,很不隱蔽,當然也不夠安全。 棉布也是如此。 現在德國那邊的布料已經成了軍管品,就是從原材料到成品,從生產到運輸到銷售,全都要在國家的指揮下進行,私人沒有國家允許是不能生產、經營此類商品的,敢干就等著槍-斃。 所以這些棉布絕不是不值錢。 就是一般二般的人都拿它沒辦法。而且這只是棉布,要想變成醫用繃帶或軍服一類的產品還需要再加工。 祝二小姐與蘇先生對視一眼,毫不在意的又在這一個拍品后寫了數字。 她已經明白蘇老師的意思了。 既然明白了,就一定要裝成并不是來拍糧食的。 拍到了是意外,拍不到就很正常。 棉布用的也是千斤做單位,6400千金,標價也是8900美金。 祝玉燕想了想,寫了一個18888的數字。 多吉利啊。 應該不像認真要拍的吧? 二樓的約翰先生很快拿到了兩輪的叫價,一看那對年輕男女寫的數字就要發怒,秘書趕緊勸他不要生氣,賺錢要緊。 “這些公子少爺就是來玩的,何況他們也算是解了圍不是嗎?”秘書說。 約翰嘆氣,“唉,沒辦法?!?/br> 本來這一批東西早就找好買家了,不過一家吃不下,他多找了幾家,但今晚卻并沒有都來,有一些人臨時缺席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絆住了腳,還是根本就沒打算要。 像那個玉米和布料全都是添頭,并不真的指望它們能賺來錢。它們白白占著庫房,他只想早早的把它們都給扔出去。 約翰看了看,把玉米的單子撿出來,說:“把這個賣給他們。棉布再等等吧?!?/br> 秘書就知道約翰先生還是希望能用棉布多賺一點,至于玉米,能盡快騰出大半庫房就可以了。 下面,第四頁的拍賣開始了,也更刺激了。 雖然這一頁也是四位數,但送到祝二小姐面前的卻不是玉米布料說明書,而是地契。 國民政府頒發的地契,還有清政府頒發的地契。一塊地有兩份地契,這不奇怪,現在雖然沒有大清了,但畢竟大清剛完蛋還沒幾年,很多地方國民政府的政策沒有大清的好使——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剛建立沒幾年的新政府能比一個已經度過兩百年的成熟政府干得好。 所以現在很多地方都是這么干的,一邊聽著國民政府的命令,一邊用著大清的規矩。 要改也是需要時間的。 改得不好,底下人是不會用的。行不通的地方,也不能怪人家用回老規矩,不遵守新規矩。 祝二小姐就聽過很多國民政府鬧的笑話,都是他們的頒布的法律或政策或命令搞出來的。 就比如以前政府規定,商家賣油鹽醬醋的時候,要把斤兩改成英制,全用加侖、夸克等;賣布料時,一般寬幅都是一米五六,長度用多少買多少,也要全換成英制。 各個大小商家全都要換,叫商家們苦不堪言。 但張媽說:“根本沒人用!我去買醋時就是讓他給我打一甕,還按原來的算,誰理他們呢?!?/br> 本來是為了跟國際接軌全都用英制,但吵吵一陣后,上下該怎么樣還怎么樣,老百姓根本不管這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 扯遠了。 祝玉燕沒見過地契,很是稀罕的看了一陣。 大清的地契很漂亮,很大,黃色的紙,疊的整整齊齊,封面是紅色的格子里寫著漢文與滿文兩豎條字:大清地契。一側再附一小條,應該是手寫的年月日,這是說這東西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簽發的。 展開看,第一頁就巨大的水文圖,就是詳細的地圖,畫得非常漂亮!位置在哪里,是什么地型,地勢是什么樣的,都有,還有比例尺,就寫在上面。 下方還有畫師的簽名。這個人不知道在以前的清政府里是不是做小吏的?是畫工嗎?祝二小姐浮想聯翩。 往后翻,則是這塊地的家譜,都有什么姓氏在這里生活,什么時候住在這里的,現居多少人,什么年代被皇帝賜的還是自己買的,等等。這篇文章也有作者簽名。祝二小姐不禁想,這也是小吏寫的?字真好看呀,寫得很簡單也很清楚,沒有一個字的廢話。 第三頁就是官印了,之后每一頁都是官印,看來這個地契還有年審一類的? 最后一印比較牛x,蓋了一個國民政府的印。 祝二小姐用瞻仰古董的心情看完這本地契,再把國民政府發的那一本也看了一遍,嗯,跟這一本大同小異——她懷疑是抄上一本的。 然后就把這兩本地契還回去了。 地,那是肯定不會拍的。 就是開個眼界。 祝二小姐呷一口咖啡,打開扇子搖了搖。 可接下來連著十一項拍品,全是地契。 看得人毛骨悚然。 四、五、六、七,四頁全是地契。 她這時想起那個女同學說這是某個商人的東西。 這不是一個商人,這是一個村,或者一個鎮,一個姓氏,一個地區所有的商人吧? 這些商人因為某些原因要逃命,金銀珠寶可以帶著跑,地帶不走,工廠帶不走,高價買回來的外國機器帶不走。 所以這些東西就都在這里了。 假如商人們已經平安的逃走了,那這些他們放在銀行保險庫里的東西就真的是給家族留下的一個火種,希望著以后可以東山再起。 可是現在它們都被銀行拍賣掉了。 祝玉燕靠到了蘇純鈞身上。 蘇純鈞摟住她,輕聲問:“累了?” 她搖搖頭,用扇子掩住嘴巴,想說,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一點?!彼詈笾徽f了這一句。 只是腦海中不禁想像著,在某一個地方,以前建起了許多幢高大的廠房,可能沿著河邊都是,可能那一片全都是蓋起的工廠。附近的村民都去那里工作,連很遠的地方的人也都慕名而來。工廠的機器聲晝夜不停。 可現在,機器聲沒有了,工廠的燈也滅了,來這里工作的工人們也都只能從工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