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愛情之詩
祝顏舒稱病, 自然有許多朋友登門探望。張媽、楊玉燕、楊玉蟬比前幾天更忙了,忙著替祝顏舒招呼客人。 祝顏舒裝病裝得不亦樂乎, 每回客人走后她都會精神百倍的出現在客廳里, 一張臉越發紅潤有氣色。 張媽看不慣,諷刺道:“太太, 這三年是不是都不習慣了?” 祝顏舒披著鮮紅的羊毛開衫, 穿著睡衣睡褲坐在沙發上, 腿上還蓋著一條羊毛毯。她笑嘻嘻的捧著熱茶, 吃著點心, 對張媽道:“還真是呢?!?/br> 張媽故意翻了個白眼給她看, 站在她面前不贊同的皺眉。 祝顏舒道:“當時我也是沒辦法, 姓楊的登報離婚, 人還跑了,我就是想打他都找不到人!臉丟的一干二凈不說,燕燕又出了事, 我是一根蠟燭兩頭燒, 根本沒辦法,只好躲幾年,等家里也安頓好了, 外面的人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才敢跟朋友們見面?!?/br> 張媽聽到這里也開始同情起她來了。是啊,祝顏舒什么時候也沒那么委屈過!在家里悶了三年,今天才算是伸伸腰,這還是因為兩個女兒都大了, 她也可以松一口氣了。 張媽嘆氣:“那算了,我也不說你了。不過馬太太那種人,還是不要得罪狠了才好?!?/br> 祝顏舒冷笑:“我不得罪她,她就不來找我了嗎?不是這一回我還不知道呢,居然有一些人已經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她那是打大姐的主意嗎?她那是打我的主意!我孤身一個帶著兩個女兒討生活,人人都看我可欺,就都過來欺負我!”她眼圈一紅,就要掉淚。 張媽趕緊上前勸哄:“太太,這等人哪里都有!就是我家鄉也有欺負孤兒寡婦的。人弱就要被人欺,這是在哪里都逃不掉的。您要是為這種事生氣傷心可太不值得了。馬太太不是已經被您給敲回去了嗎?你繼續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再也不多說了!” 祝顏舒擦擦根本沒掉下來的眼淚:“我哪里是欺負她喲,明明是她欺負我,你還不許我還手!我也沒怎么樣她呀,只是跟朋友們述述苦罷了?!?/br> 張媽連連點頭:“是是是,對對對?!?/br> 于是祝顏舒繼續在病床前述苦,不然就坐在電話機旁述苦,一直述到了正月十五。 楊玉燕已經知道mama每天坐在電話機旁是干什么的了,實在是叫她不知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因為以前的親媽也常常抱著電話跟親戚朋友述苦,可是當時她覺得丟人又生氣,現在卻只剩下滿心的無奈和好笑。 她一直以為自己公平又正義,沒想到第一次體會到偏心的滋味竟然是在這里。 “人,果然都是偏心的?!彼坏堰@句自己領悟出來的名言警句寫在日記本上和摘抄本上,還說給蘇老師聽。 蘇老師捧著碗吃元宵,一邊還要應付楊二小姐偶發的詩興,聞言便懇切的點頭,大力的贊同:“正是如此。喜歡的人做什么都對,不喜歡的人做什么都不對。同一件事,在兩個人的身上就會有不同的評價?!北热缢?,以前在家里時堂兄弟姐妹中不乏不學無術,好逸惡勞之人,他從來都是看不起他們的。但今日看著楊二小姐,他就覺得她樣樣都好,看,這就是偏心。 過了十五,街上的小攤販也都大多出來了,店鋪也都開門了,只有學校和政府暫時還不開門。 楊玉蟬說大學到二月初十才開學,蘇純鈞說政府也要到二月份才開始正式辦公。 蘇純鈞道:“剩下的日子我就清閑了,不必再天天去陪席陪宴?!彼€是很重要的呢:他是付賬的呀。好些酒席沒有他都不開席的。 他問祝顏舒要不要他去馬家看一看情況。 祝顏舒搖搖頭,端著燕窩細細的啜甜水,道:“不必。我聽人說,馬家好像被人盯上了,最近好多家都找上門去要他捐款捐物呢?!?/br> 這也實在是怪馬太太做事不謹慎,還有她那個侄子叫高偉男的,兩人一起夸富,結果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本來馬家一直低調得很,不管家里有多少錢,看起來就是個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馬太太擠進她們這些麻將搭子里頭以后,便喜歡吹噓自己有錢。不過因為她們之中有錢的人多,倒也不會把她看在眼中。 這一回,馬太太把侄子高偉男介紹給了楊玉蟬,高偉男又張口道可以任由祝顏舒開價說彩禮,不但把祝顏舒氣了個不輕,也叫人開始懷疑這馬家到底有多少錢? 哪怕祝家已經落敗了,但祝顏舒的女兒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可以肖想得起的,敢夸這個口,必定是有些底氣的。 馬太太后來害怕婆婆和丈夫怪罪躲進了醫院,但她仍然不肯服氣,有好事者前去打聽,她便繼續吹噓自家有錢,吹噓高家有錢,言下之意十分看不起祝顏舒,稱她是落架鳳凰不如雞,說祝顏舒一年也難做一件新衣服,拿出來的首飾都是舊貨,她的金戒指還年年買新的呢,可見祝家有錢全是假的! 又有人看到高偉男天天都去百樂門,一晚上總要包兩三個舞小姐陪他耍樂,雖然是個學生,卻并不好學。不過他還是比馬太太更謹慎些,雖然在舞小姐身上花得多了些,但并不肯賭錢,不管舞小姐怎么哄都不肯上賭桌,只說是家訓如此,沾賭就要剁手。 舞小姐受人之托,哄他說出了向楊玉蟬求婚的事,他道家里希望他娶個大小姐回去,為了這個,他爹愿意出二十萬的彩禮錢! 二十萬! 這個數字立刻就被舞小姐傳出去了。 但高家遠在山西,這些人只好先對著馬家使勁,今天憲兵隊去找馬家請他們認捐一批軍大衣,明天憲兵隊再去找馬家請他們認捐一批布鞋,后天憲兵隊再去找馬家請他們認捐五千斤糧食。 憲兵隊天天登門,馬家苦不堪言,卻不敢關店,生怕關了店這些大兵就跑到家里去找人了。 現在馬家早就沒有精力再來找祝顏舒的麻煩了,那個要來求婚的高家人想必也不會再來了。 祝顏舒嘆氣:“被這些人粘上,不脫掉幾層皮是跑不掉的?!彼斈陸{著老臉面,上上下下都打點清楚,哪怕是救火隊這樣的小衙門,她也是按月給錢,從不敢拖延。 這幾十年下來,扔到衙門里的錢都夠二十萬了。 沒有這些錢,她們母女憑什么在地界這么好的地方過這么舒心的日子? 她遇事就周知各位親友,難道只是為了出氣嗎?不,那叫哭窮。她被楊虛鶴離婚,她哭一次,楊玉燕進醫院住半年,她哭一次,馬太太介紹個不合意的女婿,她再哭一次??薜枚嗔?,人家就知道她是個弱女子了,就不會以為她很有錢了。 這還是她爹爹教她的呢。當時她記得爹爹逢年過節,還有清明、中秋等合家節日就會請遍好友到家里來,再把她抱到膝上,對著親友們追憶早就去世的爺爺、奶奶,還有早就離開家再也沒有音信的叔伯們,追憶到后來,爹爹就會靜靜的落淚。 等爹爹去世,他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句的教她,等他去后,她要怎么哭,要對著誰哭,不但要在喪禮上哭,還要一直哭到四九,日后每年他的生日、祭日、春節、清明,她都要對著親友們哭。 爹爹說,從此后,她一年只能做四件新衣服,買四件新首飾,開一次舞會。 爹爹說,她要把省錢、沒錢、家里窮掛在嘴邊。 爹爹說,他去后三年,她要把房子全都租出去,以后要讓人以為她就靠租金生活,銀行里的錢不到真的需要的時候不能去取,藏在家里的金子珠寶誰都不能說。 爹爹讓她做一個聰明的孩子。 祝顏舒眨了下泛潮的眼睛,低頭喝燕窩。 蘇純鈞道:“雖然是這樣,我也會多盯著些,免得他們狗急跳墻?!辈贿^現在外面人人都以為祝家早就內囊盡空,祝顏舒是打腫臉充胖子,這樣也好,省得那些蒼蠅盯上祝家。 祝顏舒微笑道:“多謝蘇老師,燕燕,還不快謝謝蘇老師?” 楊玉燕早就不吃了,只是沒下桌,仍坐在蘇老師旁邊聽他們說話。她現在不由自主的開始注意起身材來,早上只肯吃兩只元宵。 聞言,她斜了一眼蘇純鈞,揪著桌布下的流蘇說:“對他還用謝?” 這話說的甜,蘇純鈞笑瞇瞇的盯著她看:“二小姐說的對,當然不用?!?/br> 祝顏舒嫌棄楊玉燕不矜持,可又不好當著蘇純鈞的面講她,只好暗暗的瞪了她一眼。 她扔下碗,站起來:“算了,我才不管你了呢。張媽,我回去躺一躺,過年累著了,我歇幾天,這幾天都不見客人了?!瘪R家的事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有點燙手了,她想避一避了,免得被攪進去惹一身腥。 蘇純鈞連忙起身,“祝女士,我今天想去看望我的大學教授代先生,不知可不可以邀二小姐同去?” 他一使眼色,祝顏舒就想起與他約定要將楊玉燕送去讀大學的事了,連忙轉回來,積極道:“當然可以呀!也叫燕燕去受一受熏陶。不知代教授有沒有什么喜好?我們應該準備什么禮物呢?” 蘇純鈞:“那倒是不必,代教授對學生十分親切,不愛收學生的禮。我看不如把燕燕寫的字帶幾張過去請代教授指點一番,也是個理由?!?/br> 祝顏舒馬上喜道:“好啊?!彼d致勃勃的對楊玉燕說,“你不是抄了一本子的詩嗎?正好帶過去!” 楊玉燕渾身汗毛直豎,從聽到的那一刻就尷尬極了!雙手一撐直身而立,拒絕道:“不行!” 祝顏舒一怔,馬上想到可能是楊玉燕在摘抄時寫了什么不合適的東西,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情竇初開,抄一些艷詩艷詞也是可能的,現在的報紙上也有許多現代詩冒出來,寫女人的脖子汗毛胳膊大腿,相當露骨難看,但卻很受年輕人的追捧,萬一楊玉燕在本子抄了這些,那倒確實不適合讓人看。 她轉口道:“不愿意就不愿意,你嚷什么?沒規矩!” 楊玉燕的小臉紅得嚇人,不敢瞪祝顏舒,不過現在她與蘇老師的關系不同了,倒是可以對他撒氣,于是一雙眼睛虎氣生生的瞪過去,殺氣四溢。 蘇純鈞被瞪得心里就是一蹦,跟著撲通撲通跳起來,哪怕是挨二小姐這一瞪,他都覺得舒服。他怔怔的看著二小姐紅似晚霞的臉蛋,露出一個求饒認錯的怯生生的笑來。 楊玉燕受了一場無端端的驚嚇,一直到被祝顏舒和張媽送出門都是冷著臉,沒有一絲笑。 祝顏舒看她這樣,不由得又看不慣了,擰了下她的臉蛋說:“你是去做客呀,笑都不會了嗎?” 楊玉燕只好聽親媽的笑了一下,才被蘇老師牽下樓。 兩人坐上黃包車,蘇純鈞才在她耳邊問:“你都抄了什么詩?莎士比亞還是普希金?” 楊玉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臉又開始發燒了。 蘇純鈞小聲:“普希金?” 然后就被楊二小姐在腳上狠狠的踩了一下。 看來猜對了。 他帶著楊二小姐讀詩時,自然也免不了選一些名家大作,愛情詩在詩作中占比非常大,除了吟誦自然的詩作之外,愛情也是一個會激發人共鳴的題材。如果楊二小姐想讀一讀愛情的滋味,普希金更像她的胃口。 蘇純鈞悄悄在車上握住她的手,那柔軟的小手掙了一下,但沒有掙開他,就乖乖的待在他的手心里了。 “以后我們一起讀,我還有許多詩沒有教給你呢?!彼⑿χ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