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打字機在哪里用
張媽在樓梯上就聽到了屋里的說話聲, 躡手躡腳走上去貼在門上聽,才聽出來蘇老師的聲音, 唬了一跳, 想推門又停下,想了想, 裝做剛上來, 在外面來回用力跺地板, 一邊說:“哎喲, 這菜可沉死了!” 然后再推門, 走進去, 若無其事的喊:“燕燕, 我給你買了餅干, 喲,蘇老師,您今天下班挺早啊?!?/br> 蘇純鈞一早站起來了, 等著跟張媽問好說話。楊玉燕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下竄起來又躲回自己屋了。 蘇純鈞看到了卻沒喊住她,怕喊了她更不自在了,便目送她躲進屋里, 剩他一個面對張媽。 再看張媽, 已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瞪他了。 張媽提著菜往廚房走:“我尋思著這政府部門的下班時間也不可能是四點吧!” 蘇純鈞笑呵呵:“我到這附近來辦事,就上來看一看張媽?!?/br> 張媽冷笑:“喲,您還是專門來看我的?多謝您掂記著,您就這么空手來???沒給我帶點東西?” 蘇純鈞自己理虧, 告饒道:“張媽,是我不好,您別生氣!” 張媽冷哼:“這都是馬后炮!知道不好您別干壞事??!” 蘇純鈞連忙抱拳,求她住口:“張媽,張媽,我沒有干壞事??!我真是路過上來看一眼,我也是怕早上的事再惹惱了二小姐,上來看看她?!?/br> 一說干壞事他的汗都冒出來了。 張媽想起今早的事,再看蘇純鈞就哪哪都不順眼了,自家的姑娘還小呢,這就落到這大尾巴狼的手里了? 她索性把蘇純鈞推了出去,壓低聲警告他:“你那點心思我都跟明鏡似的!以后不許你偷偷見二小姐!沒我在家不許你上來!” 蘇純鈞馬上保證他肯定遵守,絕不越線,然后就在張媽的鐵面之下,在樓梯上一步一回頭的走了。 走到樓下,街上的車水馬龍一下子將他帶回了人間,腳仿佛也踩到了實地。 他站在街上深呼吸幾下,只覺胸口熱乎乎的!哪怕她還未發一言,他也都盡知了。他從離家后就四處漂泊,也曾告訴自己無須在意,他并不孤單,他有理想,有抱負,已經比這世上九成的人都更幸福了。 但今日猛然獲知二小姐的情意,才感到自己仿佛風箏,終于有人牽了那條線,而他也不會飛遠,終有一日可以回到地上。 他大步流星的在街上走,并沒有目的地,身上有著無盡的力氣,腦子里涌出許多念頭和想法。他才知道以前他看似積極生活,實則不過是自暴自棄,游戲人間。只有現在,他才真的開始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 他在街上行走,抬頭看到一家當鋪,想了想走進去。 當鋪朝奉見他年紀輕輕,穿著整潔干凈的長衫,鞋上也沒有泥點子,就站起來迎接:“客人要什么?” 蘇純鈞掏出工作證,薄薄的一張紙,上面蓋著紅色的戳子,這幾日他憑著此證進出各家店鋪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朝奉一見這工作證,笑得更客氣了:“先生請說?!?/br> 蘇純鈞笑道:“你這里有沒有打字機?” 兩刻后,他提著一只舊木箱走出了當鋪。買這只打字機,還附送了紙和油墨盒,他還沒有付錢,讓當鋪開個票子,他拿回去不管歸到哪一筆賬里一沖就得了。 他提著打字機又回到祝家樓下,站在大門前想了想,又離開,拐到菜市場附近的rou店,買了兩斤火腿,讓老板包的好一點。 rou鋪老板把火腿提給他:“承惠一塊八毛?!?/br> 蘇純鈞:“開票?!比缓竽贸龉ぷ髯C。 rou鋪老板一看,挺不樂意的,盯著蘇純鈞看了兩眼。 蘇純鈞:“我就住這附近,等票兌了下個月就把錢給你?!?/br> rou鋪老板也不敢得罪這些穿官皮的,只得自認倒霉,認認真真的給他開了個票,遞過去時還說:“您這日子過得可舒服,吃個rou都不用掏錢?!?/br> 蘇純鈞接過火腿提繩,笑道:“我算什么?大人們吃rou,我不過在旁邊撿兩口rou渣子吃。多謝,回見!” 他走后,rou鋪老板啐道:“呸,可別再來了!” 手中提著火腿,蘇純鈞才算有勇氣上樓敲門。走到門口,又想了想,先去樓上把打字機放下,再提著火腿下來。 咚咚兩聲,他還沒把手放下就聽到張媽的聲音:“我來,燕燕,寫你的字去?!?/br> 張媽開門,頭往外一伸,看到是他就掛著個臉:“您這是去下面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我們太太可是也在家呢?!?/br> 蘇純鈞連忙將火腿提高:“張媽,我真是下班了。老來吃飯也不好意思,這是我剛才特意去買的?!?/br> 看了火腿幾眼,張媽才不情不愿的打開門,讓他進去。 一進屋,他就看到楊玉燕在餐廳寫字,祝顏舒在客廳沙發上坐著,兩人一起抬頭,一個趕緊低頭繼續努力用功,一個笑盈盈的說:“蘇老師,今天下班挺早啊?!?/br> 張媽在旁邊冷笑。 蘇純鈞知道自己今天偷偷跑來這件事是觸了逆鱗了。如果他仍坦坦蕩蕩,二小姐仍是情竇未開,就像他以前給二小姐當家教時一樣,那祝女士與張媽也不會這么緊張。 如今他心存邪念,二小姐也被他逗得有了少女之思,兩人再獨處就不合適了。 別說祝女士和張媽不放心,就是他自己也不敢放心自己的。 唉,他現在一看到二小姐的倩影心就跳得不聽使喚。 為防萬一,他也愿意祝女士和張媽盯得緊一點,防著他一時把持不住,犯下大錯。他還是更愿意與二小姐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讓兩人的愛情長長久久,而不是只圖一時的快活。 以前他到祝家都要先去看二小姐的功課,今天他卻在沙發上坐下來,與祝女士閑話。 他正色道:“我聽二小姐說起了馬家的事,不才有幾個主意,請您聽了參詳參詳,若是有用,那就是我報恩了?!?/br> 祝顏舒今天的牌都打得不開心,就是心里放著馬家的事,這個問題解決不好,結果就是她要么賠一個女兒,要么賠了全家。這讓她怎么還能安心打牌呢? 她雙手一合:“我正為難呢,您能幫忙出主意就是我家的恩人了,還請不吝告知?!?/br> 蘇純鈞的話還是跟楊玉燕說的那幾個。 第一,馬家不要在醫院住了,趁著手里還有錢,趕緊找個便宜房子住下。省下來的錢還可以讓馬家多吃幾天藥。 第二,馬天保雖然傷得不輕,但他年輕,又有知識,馬父馬母都是干體力活的,現在指望他們出去工作賺錢已經不現實了,只有馬天保,只要他找到工作,有一個進項,馬家就不會坐吃山空。 “我以前為了租房,城東城西都跑遍了。以馬家現在的家底,租房子不過是為了有個晚上睡覺落腳的地方,能省就省。像祝家樓這樣的房子,他們是租不起的?!?/br> 他當然不可能把馬家往祝家領。馬家什么人品他不知道,但人窮志短,祝家全是女流之輩,手無縛雞之力,家里又都是值錢東西,萬一馬家的人心懷不軌,沖進來把人綁了、殺了,把東西搬出去賣了,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慘事。他在街上聽到的比這多,黃包車的車夫都能為了一塊兩塊錢殺人,他又怎么能讓祝家母女面臨這種危險呢? 凡事做最壞的打算,才能知道底線在哪里。 “不過有些苦力住的地方是很便宜的,一個月只要一塊錢?!碑斎?,環境非常糟,所有人都是在地上鋪個草席就當床了,也就比在街上睡覺好一點,頭上有個頂子。他去看了以后,轉頭就走,再便宜也受不了。 祝顏舒聽了那是相當的滿意,看蘇純鈞的目光都柔和了些,比他剛進門時好多了。 蘇純鈞道:“至于工作,他是個大學生,腿又受傷,不能去干體力活,最好是在家工作,抄抄信,算算帳之類的?!?/br> 楊玉燕早就忍不住站在餐廳門簾子那里聽了,此時插嘴:“就是你給我說的那個打字的工作嗎?” 祝顏舒抬頭,看看她,再看著蘇純鈞笑:“蘇老師給燕燕找了個工作?什么打字?” 蘇純鈞連忙解釋:“不一樣。馬同學沒有打字機,只能做抄寫員。只要有一張桌子,一疊紙,一支鋼筆,一瓶墨水就行。這份工作是很適合他的,許多地方都需要抄寫員,只要勤快,不愁錢賺的?!本褪菚苄量?,抄上幾千件才能賺一兩塊。 祝顏舒:“哦,原來是這樣。那燕燕說的打字員又是怎么回事呀?” 蘇純鈞看了一眼分明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的楊玉燕,兩人對上眼神,二小姐不自禁嬌羞的笑了一下,馬上收住了。 他轉回頭,別說生氣,連嘴角都要翹起來了。他迎向祝顏舒又變嚴厲的目光,細細解釋:“二小姐學習一直很認真,希望可以學以致用。她托我為她找工作,我尋覓許久,才找到了兩個。一個就是打字員,只要有一架打字機,就可以在家里工作,工作時間很自由。就是賺不到什么錢,而且打字機也需要學習?!?/br> 祝顏舒覺得這個工作聽起來還可以,最重要的是可以讓人在家里工作。唯一的問題是,她沒有打字機。 祝顏舒:“那做這個工作,倒是需要先去買一臺打字機?!彼_始盤算什么時候去百貨公司看一看,挑一臺買回來。 楊玉燕見說到自己的事了,就走過來想坐下,她站在祝顏舒與蘇純鈞面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挑祝顏舒身邊坐下了。 祝顏舒握著女兒的手拍了拍,看她道:“就是買回來,你也不會用,要先學才行?!?/br> 楊玉燕剛要張口吹牛,蘇純鈞清了清喉嚨,“我家里有一臺,剛好可以教二小姐?!?/br> 一時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面前是祝女士,背后是張媽。唯有二小姐勉強算是他的友軍,可這友軍張口就說:“你什么時候買的?我昨天還沒看到??!” 蘇純鈞只覺得祝女士和背后張媽的目光更尖銳了。 他鼓起勇氣說:“就是今天拿回來的,我工作上要用?!?/br> 至于是什么工作,倒也不必避諱人,因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他進財政局也有兩個月了,一貫的愿意跟著前頭大人們的腳步走。他既識情趣,又窮得丁當響,財政局的其他人就覺得可以拉他一把,也免得局里站著一個外人,讓他們束手束腳。 之前他就聽說過財政局的人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哪怕是屋里掃地打更的都有自己的外快門徑,可惜他一直未得其門而入。 這兩天便有一位大人提點他哪里有門,他便送上一盒煙當謝禮,尋著門去了。 財政局是跟錢打交道的,是政-府里第一等的要緊地方,宰相府的丫頭七品官,他雖然目前連賬本子都看不到一頁,卻肩付著去各處收條子的重責大任。 所以,假如,某位大人實花一千塊,卻報了三千塊的賬,那這兩千塊,就需要有人幫著想想辦法給報上去了。 等賬沖好了,錢兌出來,其中七成歸大人,兩成歸他的主管,僅一成歸他。 蘇純鈞除了嫌分成有點少,別無他念。 諸位大人每天為了國事殫精竭慮,日夜cao勞,工資卻只有那么一點點,怎么養得起大小公館里的許多太太、姨太太、小姨太太們呢? 所以,他們這么做,上面的人也是知道的,乃是從上到下,大家心知肚明的辦法。 蘇純鈞十分受教,大加贊同,感同身受,并立刻決定同流合污一起賺錢。今晚的火腿就是他的投名狀! 唉,花太得少了,十分的不好意思,希望不會被大家嘲笑。 蘇純鈞:“我抱個打字機回來,就是為了將賬條子打出來?!?/br> 祝顏舒恍然大悟,張媽艷羨不已,楊玉燕沉思片刻后懂了,驚惶失措的問:“你要做假-賬嗎?” 祝顏舒噗的笑了,站起來說:“我去屋里躺一躺,張媽,吃飯了再叫我。你們倆說說話吧?!彼叩阶约号P室,關上門,就聽到屋里傳來一串笑聲。 張媽也轉身回廚房了。 楊玉燕趕緊坐到他對面,擔憂道:“這樣行嗎?會不會被人發現?會不會抓你???” 蘇純鈞剛才想笑,現在卻被她的擔心惹得心里更熱了。 他聲音更柔,仔仔細細的解釋給她聽:“不會的。大人們去各處消費的條子都是各個店家自己做的,一些還是手寫的呢,我仿的是各家店鋪的條子,借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告我?!倍疫@已經是上上下下約定俗成的慣例了,根本也不會有人挨個店鋪去一一查證是不是有這一筆消費。 而且大人們的支出可不僅是公務支出,多的是太太的鉆石、姨太太的狐皮大衣,家里的柴米油鹽就更多了。這里頭有多少是大人們自己家里吃喝完的,還是連司機、秘書等底下人的都包括在里面的,實在是不好細分。 所以他今日買兩斤火腿可以沖兌到這些毛賬中,明日買一盆花也可以沖進去。只要膽子夠大,他甚至可以去買幢樓! 不過他也不想搬家,買樓的事還是算了。 解釋清楚了,楊玉燕也放心了,只是還免不了評判一番:“你們這賬也太亂了,上上下下一體貪-污?” 蘇純鈞笑道:“南京政府還是清廉的多的,聽說其他地方的政府能連軍-費都貪沒的,老佛爺不是也把海軍軍-費拿去蓋園子了嗎?” 楊玉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好像你說的這都是好人似的!凡事拿他們做比方,都跟著他們學,那世上還有好人嗎?” 蘇純鈞笑呵呵安撫她:“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對了,你要不要學打字?可以去我房里學,正好我那里有機器?!?/br> 楊玉燕一句“好啊”還沒出口,張媽已經沖上來了。 “要吃晚飯了,二小姐,別說了,快去洗手。想打字就讓蘇老師把機子搬下來,這邊地方多大啊,何必擠到他那個鴿子籠里去呢!”張媽上來把楊玉燕喊走,惡狠狠的瞪蘇純鈞。 蘇純鈞實在不敢說自己一點邪念都沒有,于是一句辯白之辭都說不出來。 楊玉燕倒是替他說話:“蘇老師要用那個工作,搬過來我用著方便了,他怎么用?” 張媽覺得這不是問題:“那就讓你媽再給你買一個,她的錢多著呢!買一個放家里你自己玩!” 楊玉燕不忿道:“我才不是玩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