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沒想過放棄自己的事業。這一年多的努力, 讓她越來越喜歡神經外科的工作 ?？粗切┍蛔约航獬膊±_的患者，高高興興地走出醫院, 她非常開心。女外科大夫，不僅僅是說出去好聽，她更享受這份工作帶給自己的精神愉悅和物質上的滿足。

    那驕傲、那滿足是沒有事情能夠替代的。

    穆杰也不行。

    穆杰在南疆的那一年，她想著、盼著的就是穆杰能好好的、能平安；穆杰從前線下來了, 她盼著穆杰能早日與自己通信；然后又盼著穆杰早日能回到后方、回到內地。

    如今穆杰就駐扎在距離省城三百公里處的軍營了，她不知怎么就涌出了日日廝守的想法。穆杰現在能轉業到地方嗎？絕對不可能的。

    自己能舍了專業去隨軍嗎？

    同樣是不可能的。

    ……

    思來想去, 不就是像婦產科劉主任那樣兩地分居而已。

    李敏覺得自己能接受。

    在最開始決定與穆杰相處的時候, 她曾經就想過可能會有兩地分居的生活。她也不是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問過自己，能不能接受那樣的生活方式。當時的想法是五年的時間，自己可以把精力全部地用在臨床工作上、能晉了中級職稱；穆杰能在軍中更進一步, 那時候倆人在一起……

    現在穆杰好好地提前回來了，提前三年多回來了。而自己好像得隴望蜀、有點兒貪心了。

    電梯的紅色數字閃爍，1樓到了?？諢o一人的電梯張開了大嘴。保安見李敏沒注意到電梯, 就提醒她：“李大夫，電梯到了?！?/br>
    李敏被驚醒, 她踏進電梯，在關上電梯門之前朝保安笑笑說：“謝謝你啊, 我走神了?！?/br>
    電梯門合攏直上。

    空空的電梯里, 李敏輕啐自己的貪心, 然后自我安慰, 比起不得不獨身的林巧稚來說, 自己現在有彼此相愛的穆杰, 即便比原來的計劃提前了三年多結婚，即便是兩地分居，也已經好太多太多了。

    到了十二樓，她腳步輕松地邁了出去。

    *

    回到十二樓，李敏先去護士辦公室，跟坐在那兒的石主任報備自己領完了結婚證，還大大方方地把結婚證給護士辦公室的所有人傳看。

    “恭喜你啊?！笔魅魏苄蕾p李敏的果斷。想好了、認準了要做，就會盡快把事情做好。果然很有外科大夫的樣兒，不是那種拖泥帶水、黏糊磨嘰的性格。

    呂青就問李敏：“準備怎么辦婚禮??？”

    “我和陳院長請假了，準備下周回家待幾天，然后等7月份再休假了?！?/br>
    呂青點頭。省院差不多都知道李敏登記了，李敏這說法，也是自己準備好的、給其他來問消息之人的答案。這一年多，李敏隨份子給出去不少錢，自己少不得要幫著她一份份收回來的。

    李敏收好結婚證和所有人了祝福，回去值班室換衣服。然后打電話給婦產科找嚴虹。

    “彩虹兒，我領完結婚證了?！?/br>
    “恭喜啊。祝你和穆杰恩恩愛愛白頭到老?！?/br>
    “謝謝?！?/br>
    李敏又給冷小鳳、劉娜打電話。

    冷小鳳和劉娜問的都是怎么辦婚禮的事兒，得知李敏不辦以后，冷小鳳頗為遺憾地說：“真的不擺酒??？”

    “嗯。不擺的?！?/br>
    “那你參加周日的聚會嗎？”

    “什么聚會？”

    “就是醫大這些年分到省院的這些人啊。初四那天我和劉娜去嚴虹家定的。這個周日去嚴虹家。為了你能參加，還特意選在中午的時間?？赡苁悄銈兺饪七@倆天的事情太多了，她沒來得及說?！?/br>
    “好啊。是不是人太多了，到時候要是坐不開，就去我家一部分了?！?nbsp;若是她們仨一起定的聚會，自己自然要去的了。

    “那當然好了。你不發燒了吧？”

    “今早就基本正常了?！?/br>
    “什么叫基本正常啊，發燒就是發燒，不發燒就是不發燒，你趕緊再量一次，別出去走了一圈，溫度又上去了?！?/br>
    “好，馬上去量體溫?！?/br>
    至于劉娜的電話，劉娜只說了一句：“恭喜你啊。我這邊有患者在補牙”就撂了電話。

    李敏頓時有些不能理解劉娜了。你說你，啊，有患者躺在診療床上補牙呢，你讓接電話的護士轉告一聲不就得了，還敢放下患者來聽電話？

    下次見面得提醒她的。

    要不要給莫名打電話，李敏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給她了。她還是很喜歡莫名的狠勁、欣賞莫名的努力，還有她不服輸的、肯吃苦的精神。當然，莫名一直與自己交好的態度，是李敏愿意給她打電話的主要原因。

    “莫名，我領完結婚證了?！?/br>
    “真的？恭喜恭喜。什么時候擺酒??？”

    “不擺了，下周等病房的重傷患都平穩了，我們回我家一趟?！?/br>
    “這樣啊?！蹦槔蠲敉锵У?，但也理解李敏不好在省院擺酒的原因。不等她多說什么呢，便不得不因為李敏這面有人敲門而撂下了電話。

    楊宇在門外喊李敏：“李老師，石主任說要查房了?！?/br>
    *

    陳文強睡了一下午，精神好了很多。他和石主任帶著十二樓的全體大夫和實習生們，又重復了一遍昨晚的查房過程，仍是那么仔細、認真。都查完以后，眼看著六點半了，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了。

    陳文強就說：“咱們這么查一遍，大家心里也都有底了。你們都回去吧，我和小李去icu看看。老石你今晚也甭過來了，在家好好休息一晚上?！?/br>
    “好。今晚小潘在病房，還有小李，我可以安心睡一晚上了。你也回家好好睡覺了?！?/br>
    “嗯?！?/br>
    李敏跟著陳文強去icu。等電梯的時候，陳文強向李敏確認是不是已經領完結婚證了，然后點點頭說了個“好”字。

    電梯上來了，里面擠了不少來探視傷者的家屬人等，icu的外面也圍滿了人，陳文強沉默地往前疾走，再沒有與李敏說話。

    他們在icu不僅看了那個消防員，還看了另外兩個胸腹聯合傷的術后患者。李敏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兩天錯過的工作——陳文強和石主任都不聲不響地替自己做了。

    值班護士向陳文強匯報：“陳院長，你們科石主任下午給那倆患者換過藥了。他說若今晚沒什么意外，明天就把他們接回去了。腦外傷的那個你們接不接？”

    “接?，F在就接回去?！?/br>
    “老師，我們把他放那個房間？”

    “放四人間的小房間就可以了。那監護室先空著了?！?/br>
    “好?！崩蠲袅⒓唇o夜班護士打電話，告知她們要把人放到15病室里。趕緊把病床收拾出來，自己和陳院長就把人接回去了。

    接電話的小翟立即帶著實習護士忙起來。

    等李敏和陳文強推著患者回來了，小翟對陳文強抱怨：“陳院長，你接人前該告訴我們的。這急急忙忙的，正干的活都得放下了整你這個的?！?/br>
    “好，下回一定先告訴你?！标愇膹姶饝艘宦?，不以為忤。

    已經吃完飯的潘志，過來幫著李敏安頓那消防員，然后又給他找了陪護來。

    潘志叮囑陪護說：“他是消防員，為救火在化工廠受傷的。他家人在外地，還沒有過來。全靠你一個人照顧他，你要多加小心。有什么事兒，馬上就要喊護士、找我們?！?/br>
    “嗯嗯，我會的，你放心好了?！?/br>
    年輕的消防員躺在病床上，對潘志和李敏謝了又謝的。倒讓他倆很不好意思。等他倆把移床的所有事情都處置好、離開病室時，陳文強早已回家了。

    潘志就說李敏：“師妹，穆杰給你送飯過來了，在值班室等著呢。你家穆杰做飯挺好吃的，你有口福了?！?/br>
    “是啊，他做飯是很好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你自己和他說?！?/br>
    潘志笑笑，回去大夫辦公室了。

    李敏洗了手準備回值班室吃晚飯。梁主任背著手晃悠悠地過來了。

    “小李?！绷褐魅握泻粲_值班室門的李敏。

    “梁主任?！崩蠲裟弥€匙回頭打招呼?！敖裢硪拱?？”

    “嗯。你下午領了結婚證了？”

    “嗯，領了?！?/br>
    “好啊?！绷褐魅螐纳砗竽贸鲆粋€紅色的大利是封遞給李敏說：“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好好過日子啊?！?/br>
    “謝謝梁主任?！崩蠲羯焓纸舆^來。

    “穆杰是不是在值班室等你啊，忙你的去吧?！崩项^兒促狹地夾眼，如愿地看到李敏臉紅了，才一擺手往電梯間那邊回去了。

    *

    李敏看著梁主任的背影，心里都是感動。沒等她把鑰匙插進鎖孔呢，穆杰從里面打開了門。

    “都搞好了？燙燙手，暖和暖和好吃飯?！?/br>
    李敏把鑰匙放回白大衣兜里，脫了白大衣掛門上，把利是封放到桌面上。

    “梁主任給你的？”穆杰子屋子里聽到了李敏說話。

    “是啊，第一份?！崩蠲舭央p手浸在溫熱的水里，東一下西一下地玩水。

    “飯菜要涼了，趕緊吃飯了?！?/br>
    李敏擦手，穆杰把飯盒從暖氣上拿下來。

    “今兒個小艷做了殺豬菜，我回去的時候，她告訴我帶了咱倆的份。我就把下午出門前做的羊腩煲，分了一半給他們。兩個燉菜。我蒸了豆包?！?/br>
    “好啊?！崩蠲裘雷套痰刈龅睫k公桌前，伸手拿起一個豆包，涼熱溫度正好。

    她掰開豆沙包，先把里面的豆沙吃了，然后把羊腩夾進豆□□里。穆杰看她這樣的吃法，笑她像小孩子一樣。

    “小艷說她燉的殺豬菜你吃的。你吃不吃??？有酸菜的，還有不少肥rou。也不算肥，肥瘦相間的?！?/br>
    小艷做殺豬菜的特點：酸菜是配菜，里面好吃的是凍豆腐和血腸。汆白rou是提味的，既往都是歸潘志吃的?，F在有了穆杰，李敏看著保溫桶里的汆白rou，就明白小艷的意思了。

    “這些rou和酸菜是小艷給你預備的?！?/br>
    穆杰夾了一筷子送進嘴：“挺好吃的，五花三層的。小艷這酸菜切得也挺細的?！?/br>
    “那你多吃點兒。潘志跟我們仨一樣，基本不吃酸菜?！?/br>
    “他一個大老爺們怎么好意思挑嘴！”穆杰很不屑。

    “他是吃傷了?！崩蠲舭炎约核呐酥咀x書時的艱難、還有后來的事跡說給穆杰?！斑@還是冷小鳳借錢之后他才說的?！?/br>
    穆杰覺得潘志這大學念得也挺不容易的，應該還比不上自己的。自己在軍校和所有同學吃一樣的，好壞不論——管飽。他還要在吃的方面克扣自己……真可憐！難怪他一個大男人長得弱不禁風的，還跟敏敏一樣暈臺了。

    但潘志有那樣的頭腦帶領全家致富，又讓他欽佩。雖然吧，這人就考個研究生，考了幾次還沒考上，但是這努力，姑且先認可他的努力精神吧。

    吃著 吃著穆杰突然問李敏：“你們科去年追你的那個人是叫覃璋吧？”

    李敏一愣，反問穆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這兩天在你們科，那個鄭大夫、還有楊宇跟我打招呼都很自然，唯獨他看著我的眼神挺復雜的，還躲躲閃閃的。不做賊不心虛。我想除了他也就沒別人了?！?/br>
    “還有跟著潘志的小王呢?！?/br>
    “小王太矮了?！蹦陆軡M不在乎地把小王排斥在外了?！澳阏f的是去年分到你們科的，那小王是才跟著潘志過來的?！?/br>
    也是哦。

    “那覃璋估計是覺得自己長得不錯吧？”

    “是啊?！崩蠲舭迅翟洪L外甥女看上他、然后覃璋開始拒絕、現在又與人家好了的事兒說了一遍。

    “這個人啊，你以后離他遠點兒?！蹦陆苷Z重心長地認真叮囑李敏。

    “我自然會離他遠遠的了?！崩蠲敉﹄S意地順口答應了。

    “敏敏，我讓你離他遠點兒，也不全是因為他去年追過你的原因。而是我覺得這個人的思想、為人有問題，已經到了不可藥救的程度。

    你聽聽我說的是不是有道理?！?/br>
    “首先他大節有虧。南疆那場戰爭從77年開始有風聲，前后持續了十幾年，恰好貫穿了他的兒童期、少年期直至大學時光，算是他整個成長過程了。期間國家有安排無數次的英模報告團，在各大中小學、企事業單位巡回做報告，盡興各種形式的愛國主義教育。

    這么樣聲勢浩大、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教育，都沒能改變他、影響到他，讓他最后還能做出把個人的私利放在國家大義前面的事情，那這個人有機會為了個人利益就能當漢jian，是沒有什么疑問的?！?/br>
    “其次是他做事不夠光明磊落。他弄一些同學是想搞輿論攻勢，壞人家女孩子的名聲，讓女孩子被迫背負了與他有關系的名聲。這就是地痞無賴的做法了。

    與其你以后還要防著他、防著與他有利益之爭時，他會用類似的陰私手段，還不如早早躲他遠遠的。

    不好以為清者就能自清，大多數的時候，人們愿意相信謠言。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李敏把豆包羊腩rou塊含在嘴里，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覺得穆杰說的沒有錯。

    “我們上了前線收不到家里的任何消息，其實也是怕戰士們的心理，被類似這樣的人或事兒影響了情緒。你想啊，這邊在戰壕里、在貓耳洞里狙擊侵略者，后方送來一封女朋友的來信，我有了更好的人選了，我們分手吧。那對前線戰士是多大的影響和打擊啊?！?/br>
    “是是。那會影響士氣的?！?/br>
    “其實在大學里，比我高年級的、那些寫了請戰書的同學，他們的女朋友，有的得知請戰書之事后，就有立即提出分手的?！?/br>
    穆杰沉默了，回想起好友拿到分手信那幾天的沉郁，美味的五花rou都不香了……

    “想起什么了？”李敏問穆杰。

    穆杰把自己大三時的所見所聞說給李敏。

    李敏笑笑說：“哪里都是什么樣的人都有啊。那些人怕的無非就是上戰場的男朋友傷了、殘了而已。和覃璋應該是一類的人。沒想國家、只想到了個人?！?/br>
    “那你怕不怕？”穆杰盯著李敏問。

    “怕。非常害怕。你留給我的那封信，‘如果沒有消息，就代表我很好’，我那時就盼著沒有部隊的來信。但我堅持默念你會平安回來的，你會平安回來的。果然你平安回來了?！崩蠲粽搜坨R搽眼淚。

    穆杰心疼地用手指拭去李敏眼尾的余淚，問她道：“萬一，我是說我萬一傷了、殘了呢？”

    “沒有什么萬一?！崩蠲魫汉莺莸氐芍埃骸拔視鍪中g！我給你做手術！我會治好你的！”

    “敏敏?！蹦陆芗拥匚兆±蠲舻氖?。

    倆人四目相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穆杰，我剛上大學的那個冬天，有一個大五的師姐，她的高中同學也是軍校生，在南疆戰場上失去了一條腿，到省城來做英模報告會，后來是同學聚會見到她……就幾天的功夫，他們就結婚了啊。學校特批的?！?/br>
    “他們以前是未婚夫妻？”

    “不是。據說上大學以后，就沒有什么聯系的?！?/br>
    “那這個就……”穆杰沉吟著，到底沒說出來什么。他反手給李敏夾菜?！岸喑渣c兒羊rou。你看你這幾天發燒，病得人都瘦了?！?/br>
    “我還好啦?！崩蠲舨挥X得自己瘦了。

    “是嗎？”穆杰上下打量李敏，搖頭否認：“瘦得沒二兩rou了。好什么！”

    “你！”李敏生氣。

    “嘿嘿，我跟你開玩笑的?！蹦陆苴s緊換了態度?！岸焯炖?，人需要的熱量多，應該多吃點兒rou。羊rou大補。等夏天再吃清淡點兒的就可以了?！?/br>
    李敏摸摸臉，哼了一聲，斜睨了穆杰一眼，把他夾給自己的羊腩塊慢慢叼進嘴里。穆杰看著那塊羊腩在紅唇貝齒間輾轉，他的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移動……

    他費勁兒地把眼睛移開，不敢繼續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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