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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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眼前的一片靜水中,緩緩升起了一扇被粗大鐵鏈交錯緊緊鎖住的門。 付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拉斷了那條沉重的枷鎖,推開門向內走去。 …… 穆雪坐在她熟悉的工作臺邊忙碌著。 銀色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屋內,照在屋子角落里那些堆積成山的大大小小傀儡上。 穆雪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工作了多久,師尊的命令似乎還沒有完成,她還必須長長久久地不斷地煉制下去。 但她并不因此覺得煩躁和疲憊。待在這樣安靜無人的空間,和這些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傀儡們為伴,是一件令她幸福而安心的事。 不用搭理那暴躁貪婪的師父,不用面對那些因為嫉妒而扭曲的嘴臉,也不用冒著危險和恐怖的妖魔戰斗。 只要這樣耐心地,安逸地,慢悠悠地制作著自己喜歡的東西。 沒有人會來吵她,也沒有人會來傷害她, 永恒地享受著這份孤獨的滋味。 她專注地將一塊靈石放進手中小小傀儡的胸膛,像是給它裝上心臟一樣。 完成了。 穆雪松開了手,那傀儡睜開了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中轉了轉它小小的身軀。 窗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闊,更多的月關灑進來,銀屑一般涂抹在凌亂的桌面上。 “感謝你,我的主人?!毙⌒〉目茈p手抱拳,向穆雪行了一禮,又伸手過來牽她。 穆雪拉著那細細的小胳膊,整個人從地面上漂浮了起來,被小小的傀儡拉著,順著窗子飛了出去。 屋子中那些陪伴了她無數歲月,幾乎是她所有心血化成的大大小小傀儡全都動了起來,跟在她們的身后,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夜空中的明月飛去。 地面上那些人類活動的星火越變越小。天空的星辰逐漸觸手可及。 傀儡們拉著手慢慢凝聚到了一起,匯聚成一條赤紅的游龍,龍吟響起,游龍轉動靈活的身軀,載穆雪于龍背,搖水云天,一路向星辰璀璨的蒼穹深處扶搖而上。 “我這是怎么了?”穆雪問道。 身前那只小小的傀儡拉著她,藍色的眼睛如星辰似溟煙,“您以術入道,已得證天魔,自此以乾坤之體,握陰陽之柄。脫苦海,出迷津,再不需受世間之苦啦?!?/br> “是嗎?我得證天魔了嗎?”穆雪多年心愿得償,心中高興,笑了起來。 身下紅色的傀儡巨龍口中念誦起歌謠,無數童聲疊嶂的樂曲聲散布天際。 “天有壽兮,地有時。山有崩兮,海有竭。唯我天魔兮,得自在。于太虛同體兮,無所束。乘赤龍,遨宇宙。天道不得拘兮,壽無疆。世之極樂兮,莫于此?!?/br> 舒服的涼風掠過臉頰,悠遠的歌聲中,大地離她們越來越遠。 穆雪胸懷舒暢,四肢百骸內如有暖流流過,身體的界限漸漸不再,自由自在地飛行在星辰璀璨的蒼穹之中。 她張開四肢游蕩在太虛,人間化為眼前一個巨大的藍色光球。自己似乎已經漸漸失去本體,意識融入到萬事萬物中去。 大地之上,一只小小的螞蟻努力舉著數倍于自己體重的食物,匆匆忙忙向著巢xue的方向跑去。在它的身前出現了一條寬闊無比的巨大鴻溝。 無數的伙伴從身后匯聚, “跨過去?!?/br> “跨過去?!?/br> 大家齊聲喊道。 叢林中的一只猛虎,撲倒了一只奔逃的小鹿,利齒死死咬住那柔軟的脖頸,滾熱而甘甜的血液滋潤了它饑腸轆轆的腸胃。直至那香甜的獵物不再掙扎。它拖著死去的獵物往回走。幾只小小的虎仔眼中亮著光,歡快地從巢xue中跑出來,迎接帶著食物歸來的母親。 木屋中的獵戶,揭開新娘的蓋頭。滿心歡喜地遵循本能,去親吻那膚色健康的女子。他們即將在這小小的屋子內,完成一次延續種族的浩大使命。 金碧輝煌的宮殿內,垂垂老矣的女王剛剛死去,年輕的繼承人失聲痛哭,俯身親吻母親蒼老的額頭,和母親做最后的告別。 時間似乎只有短短的剎那,游蕩在虛空中的穆雪體會到了萬千生靈的種種悲歡喜樂。她明白了她們的悲喜,理解了她們的愛欲。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難以言喻的感受。 化身天魔,超脫六道,不復從前狹隘。 可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似乎還粘著一條線,細而纏綿,柔又強韌,遠遠的連著人間某個角落。 穆雪睜開了雙目,眼前是浩瀚無垠的宇宙,大大小小的星辰,她的心始終被那道細細的線牽著。 小傀儡浮在她的身前,“別再想啦,大道才是你最終的追求,這里有無上的快樂,不是嗎?” 穆雪低下頭,看束住心臟的那條發光的細線。 傀儡目光閃閃,“扯斷它,扯斷這一點沒必要的東西。從此我們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這里?!?/br> 穆雪伸手握住了那條線,像是對傀儡,又像是對自己說, “吾輩生而為人,走得是人道。若是真的割舍人間一切,不再為人,才永遠談不上得證大道,無從修為仙魔?!?/br> 小小的傀儡沉默了,露出惋惜的神色。紅龍心有不甘地在太虛之中轉動美麗的身軀,伸過頭來蹭了蹭穆雪的臉,漸漸化為紅色的點點螢光,消散在天地之間。 穆雪落回大地之上,站到了那扇泛著白光的大門前,抬起腳穿了過去。 …… 岑千山發現自己站在泥濘滿地的市井中。 頭頂五顏六色的琉璃燈光,倒映在街面污濁的水灘上。一個男孩,踩著四個輪子的法器,從那污水上沖過去,濺起的泥濘惹來街道邊成片的怒罵聲。 “真是的,你看,漸了你一身?!鄙磉叺娜四贸雠磷?,扶過他的臉,幫他把臉上的泥濘擦掉了。 岑千山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襲紅衣,和那眉眼彎彎的笑顏。 “愣著干什么?連師尊都不認識了?”那人笑著沖他揮揮手。 “哎呦,新婚夫婦,蜜里調油,也不要到大街上來顯擺吧?!辟u面食的牛嬸挽著袖子,將一屜熱氣騰騰的白面包子搬上臺面,笑著打趣他們。 岑千山嗆了一聲,整張面孔從下往上瞬間全漲紅了。 牛嬸的兒子牛大帥,掀開簾子出來。 這個岑千山記憶中被他從小揍到大的鄰家小孩,居然親親熱熱搭上他的肩膀,“現在知道臉紅啦?當初驚世駭俗,不管不顧,非要嫁入師門的人是誰???” 這樣奇怪的言論,師尊卻沒有反駁,反而笑著轉過頭來,拉上了他的手往前走去,“別搭理他們,我們回去?!?/br> 師尊的手指有些冰涼,帶著一點繭子,握住了他的手掌,輕輕捏了捏。 那輕微的動作仿佛捏在了他的心頭,握住了他最柔軟的所在,引得他不得不跟著向前走去。 道路上漸漸飄起的純白的雪,柔軟的世界變得安靜下來。 雪地上只剩手拉手慢慢前行的一對情侶。 前方是一間熟悉的院子,院子里亮著暖黃色的燈光。 院子大門卻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著。 師尊在門前停下腳步,紅衣如火,眉眼如畫。 她伸出一只手臂,順著自己的鬢發慢慢向下撫摸,“快一點,打開它,我想要進去?!?/br> 她離自己那么近,眼眸有光,耳垂晶瑩,瀲滟的雙唇微微開合,如蘭的氣息就吹在自己的脖頸上。 岑千山喉頭滾動了一下,向那條鐵索伸出手去,卻又在空中收緊了手指停住了。 “你等了我這樣久,”師尊撫著他的后脖頸,輕輕摩梭,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現在我就在你的面前。扯斷這些枷鎖,把我抱進去,從此我就屬于你了?!?/br> 岑千山死死看著她,胸膛起伏,抿緊嘴就是不說話。 “別這樣小山,放肆一點。放開自己的枷鎖,你就會得到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br> 岑千山握住了那勾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腕,慢慢把她拉離自己的脖頸,眼中帶著一絲不舍, “師尊,”他輕聲說道,“有時候,人和妖魔的區別,就是人心尚有一道底線的枷鎖。尤其是我這樣的人,如果毫無拘束,我不知道這門里出來的會是怎樣一只魔鬼?!?/br> 他慢慢地,堅決地拉下那條手臂。 “我等你。等真正的你,愿意跟著我到這扇門前的那一天。替我打開它,替我看一看這里面都關著些什么?!?/br> 岑千山被一只柔軟的小手從一片白光中拉了出來。 他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東岳神殿大門內。一個小小的女孩正和他手拉著手,目光螢螢地看著他笑呢。 神殿的深處,傳來低低的一聲嘆息之聲。 第40章 穆雪和岑千山走進神殿的大門。 廣場正中掛著那塊發光的玉石屏幕, 屏幕上此時,正晃動播放著一些意義不明的影像。 有時候,是一些色彩絢麗的球體, 有時候是神秘璀璨的星云。更多的時候是無數蕓蕓眾生的各種面孔。 無數的陰魂坐在玉石屏幕前, 屏幕上變幻的光影打在他們呆滯無神的面孔上。 穆雪走過去的時候,看見師姐苗紅兒的身影。她坐在那些陰魂的最外圍一圈, 擠在一張小小的板凳上, 規矩地坐直身軀,往日里神采飛揚的面孔, 此刻雙目無神地直直望著前方。 穆雪心中難過,忍住不再看她的面孔,穿過這個開闊的廣場,進入神殿的主殿之內。 上古時期的神殿, 開至混沌初分之時, 質樸渾厚, 雄偉壯闊。殿堂兩側聳立著高聳的石柱, 蒼涼巨大的古神石刻。 那些雕像想必出于神之手,而非是人力所能及。 有人面蛇身的神靈,也有六臂雙首的魔物。有鬢發如火,面目兇惡, 腳踩神龍之神。也有披云戴月, 仙衣飄飄, 踏月飛升的女神。 他們或盤踞于柱頂,居高臨下凝視穿行路過之人?;螂p臂擎著穹頂,肌rou虬結, 怒目圓瞪地俯視大地。 雖只是毫無生機的石像,卻個個栩栩如生, 隱隱透著千萬年前的古神之威,令穿行其中的人自然而然就心存敬畏。 神殿之內,威壓寂靜,沒有任何動靜。說話的聲音在空闊的石殿內回響。一眼望去,除了進來時候的正門,看不見任何其它的出口。 傳說中在這神殿之內的無生無盡池,卻不知所在何處。 大殿內的正中,盤坐著這座神殿的主人,東岳古神的雕像。穆雪站在巨大的神像前,抬眼看去,那位神靈低眉慈目,從高處看著她,仿佛在悲憐世界萬物蒼生。 穆雪的耳邊突然就想起跨入神殿之門時,身在太虛幻境中聽見的那首歌謠, “天有壽兮,地有時……天道不得拘兮,壽無疆。世之極樂兮,莫于此?!?/br> 極樂園的意義原來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