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人走茶涼世情薄
東宮 殿外雖是白雪飄飛,殿內卻一派溫暖,銅爐生煙,溫酒滿盞,鄂王李瑤與楊定先分坐兩旁,面上皆是一派喜色,就連一向病弱身體不佳的皇太子李瑛今日也面色紅潤,破天荒的多飲了幾杯。 “武惠妃那個賤人,終于沒了?!崩瞵幘従彿畔戮票K,因著光王的逝世越發陰沉的眼眸中閃爍著陰冷的笑意,“你我兄弟二人,總算可以松口氣了?!?/br> 李瑛沒有去附和弟弟的話,但內心深處著實一樣的認知,他微笑著道:“父皇近來的心情不怎么好,你我兄弟還是要注意一些,畢竟……那位現在已經被追封為皇后了?!?/br> “哼,皇后?”李瑤驀然拂袖,將那半杯溫酒掃在地上,眼里的陰郁更甚,“她活著的時候處心積慮的尚且當不成皇后,如今不過是個追封,誰放在眼里?” “話雖如此,”楊定先見鄂王如此浮躁,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畢竟貞順皇后是個死人了,何須與她計較,當務之急,不是為了對付一個死人去惹怒陛下,而是該想想怎么對待活人,不是嗎?” “先生的意思是?”李瑛對楊定先一向言聽計從,見他若有深意的樣子,連忙請教。 楊定先磨砂著杯子,慢慢道:“殿下莫要忘了,如果憑身份來講,那吳王李瑁,如今可就是唯一的嫡皇子了,圣上傷心貞順皇后的過世,日后難免不會想起這個兒子,加上有上仙公主在,若是……圣上再次起了易儲的心思,殿下該如何是好?” 李瑛面色一白,他確實沒有想到這個,李瑁的母親已經是皇后了,他的母親趙麗妃卻出身低微,不過一介娼妓,以后要是有人拿這個做文章,父皇再那么一搖擺,誰知道會怎樣? “請先生教我!”李瑛急忙抓住楊定先的手臂,差一點就給他跪下。 楊定先嘴角不著痕跡的彎出了嘲諷的弧度,嘴上卻溫和道:“殿下不必著急,此事楊某早就開始謀劃了?!?/br> “哦?先生有何良策?” “吐蕃人近日里似乎又有了異動,圣上昨日召集三省六部的相公們議事,據說,是打算一面出兵,一面聯合南詔對付吐蕃人?!?/br> “南詔?是了,南詔使者才來求過公主,可是,這與吳王又有什么關系?” “如今的南詔王雖說是得到了我大唐的扶持以整合南詔各部,但實際上那邊的情況卻復雜的多,”楊定先露出個有些高深莫測的笑容來,“要聯合南詔對付吐蕃,恐怕得先解決南詔內亂的問題,據說,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領爭奪極為激烈,這個差事可是吃力不討好啊,再說了,在那種邊遠蠻夷之地,一個不小心就會遭了算計,死的不明不白的,誰又能知道呢?” “先生的意思是……讓李瑁去南詔?”李瑛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眼前一亮,恨不得立時就上奏皇帝,但想了想,又皺起眉,“可是,以什么名目讓他去呢?畢竟,他一個年紀輕輕的皇子,連兵都不曾領過啊?!?/br> “殿下忘了,吳王殿下,可還遙領著劍南節度使呢,”楊定先目光幽幽的投向遠方,“劍南道,不正是云南所處之地嗎?” “這個主意不錯,”李瑤眼角微垂,唇邊泛起一絲森冷的笑意,“他不是劍南節度使嗎,那正好正大光明的去南詔那邊平亂,只是……”李瑤說到這里眼底冷光射出,直直的瞪向楊定先,“要是那個小子命大,給他回來了呢?” 楊定先微微一笑,頗有幾分高深莫測的樣子,眼底卻閃爍著毒蛇般的陰狠:“殿下不必憂心,此事,楊某早就有了布局,定能讓那吳王,有去無還!” ---------------------------- 明徵殿 阿云望著滿殿的縞白,和天邊飛揚的雪花,一時竟不知究竟是那素白的太刺眼,還是今年的雪太大,染白了整個宮殿。 李瑁站在殿外,袖袍盈了滿袖的風雪,玄色的發冠壓的他整個人都沉郁了幾分,單薄的身影在寬大的白袍下愈發瘦削,不知為何,惠妃走后,他似乎變了個人,整天不是跪在靈前發呆,就是站在殿外沉默不語,除了偶爾還和阿云露出個笑臉來,那雙形狀優美的丹鳳眼里,再也不見往日的溫暖和率性,只有日復一日的沉默,和愈發清冷的幽寂。 聽見身后的腳步聲近了,李瑁沒有轉過頭來,眉眼之間卻是溫和了許多,他低聲喚道:“是阿姐來了???” “嗯,”阿云給他披上了白狐輕裘,“別一直這樣站著,當心凍傷了?!?/br> 李瑁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閉上了眼睛:“jiejie,今□□上父皇已經準了韋堅和皇甫惟明所奏,令我前往南詔平亂,共擊吐蕃,日后……怕是不能繼續護著阿姐了?!?/br> 阿云為他系上帶子,聽聞了這話只垂下眼簾淡淡一笑:“不必憂心阿姐,不過宵小之輩而已,沒什么可怕的?!睙o非是那些眼皮子淺的眼見著貞順皇后亡故吳王失寵,估摸要來找她的晦氣而已,阿云卻也不怕,反正到時候她就一直宅在杭州不出門了,又有誰能怎么樣? “倒是你……”阿云走到他面前,想要抬手摸摸他的頭,卻驀然驚覺,當年那個嚷嚷著要她帶出宮去玩耍的孩子已經長成英挺成年男子,而自己也已經沒有那個身高優勢了,“十八郎,你可害怕?” 李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色里帶了一絲苦澀,他搖搖頭:“有什么可怕的呢,再怎么樣,父皇也撥給了我足夠的兵馬,總好過……”他說到這里沒有再說下去了。 “可你沒有帶過兵?!卑⒃泼蛄嗣蜃?。 “這沒什么……”李瑁搖了搖頭,目光卻慢慢的,變得堅定了起來,“什么事情總有第一次的,母親沒了,日后,我便是阿姐、二姐還有婉兮的依靠,不管為了什么,這一次,我都不會再退了?!?/br> “好!這才是我的阿弟,這才是母后的兒子!” 轉角處一直偷偷聽著的李萱聽到這句話,便忍不住走了出來,她再一次打量著自己這個同胞弟弟,似乎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眼眶慢慢的紅了:“好阿弟,母后一直擔心你性子軟,日后遇事難免吃虧,現在她要是知道你長大了懂事了,不知該有多欣慰!” 李瑁平靜的目光落到咸宜公主的身上,竟然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二姐……累你為我日夜cao心……對不起……”最后那三個字咬的格外輕,就連阿云都沒有聽到。 李萱白了他一眼:“少來了,誰為你cao心,這次你去南詔,你姐夫也去,我可叮囑過他要給我看好你了,你也是,不要自作主張,多聽聽你姐夫的話?!?/br> “嗯,知道了?!崩铊N⑽⑿χ鴳?,好像還是從前那個乖巧的他。 “你此去劍南道,諸事不知,即便身為節度使,恐怕當地的情況一時之間也難以理清,阿姐素來與唐門的堂主唐瀟瀟和門主夫人鳳瑤相熟,已修書一封讓人快馬加鞭傳信唐門,若有急事,大可尋求他們的幫助?!卑⒃频?。 李瑁聽到這個,不由頓了下,問:“阿姐說的,可是擅長暗殺的蜀中唐家?” “正是他們?!?/br> 李瑁的神色忍不住有些驚詫:“沒想到阿姐居然和他們有些交情,這卻是……意外之喜?!碧萍以谖髂弦淮掖髽I大,連官兵都不怎么鳥,完全一方土皇帝,也難怪李瑁的反應大,一下子也增加了不少的信心。 --------------------------------------------- 李瑁離開的那天,是個風急雪驟的日子。 偌大的長安城一下子變的空寂了許多,三軍將士寂寞無聲,靜候著他們的統帥。 李萱見零零星星來送行的幾個人走后,才冷笑一聲,道:“母后活著的時候,那些人是趨炎附勢了,整個明徵殿門庭若市,趕也趕不走,現在倒好了,當我們是瘟神,能躲多遠躲多遠!” “人走茶涼,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卑⒃茡u搖頭,對此卻沒有那么強烈的反應,人性向來如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李瑁也沒有什么反應,正要和阿云李萱道別,忽然聽見一疊聲的呼喊:“吳王殿下慢走!” 幾人轉身,看到一頂樸實無華的小轎落在雪地里,轎簾掀開,從里面走出一個面冷須長的中年男子。 “張先生……”李瑁整個人像是嚇傻了一樣,訥訥道。 張九齡緩步走到他跟前來,施了一禮:“吳王殿下?!毙从趾桶⒃?、李萱問好。 三人自然是向這宰相之首,當朝的中書令回禮的。 張九齡嘆息了一聲,有些愧疚的看著李瑁道:“也是老夫無用,明知韋堅不懷好意,卻攔不住陛下,連自己的學生都保不住,殿下這一去,該當多加小心才是啊?!?/br> 李瑁搖頭,溫言道:“先生何出此言,當時滿朝文武除卻韋堅等人贊同外,盡皆沉默,唯有先生一人站出來據理力爭,單憑此,李瑁已經銘感五內,卻不想這樣的天氣,眾人避之不及,先生居然還前來相送……” 張九齡見他事到如今不怨不恨,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謙和溫厚,心里忍不住更難受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明知道這件事情是太子他們搞出來的,卻無法說太子的不是,因為他站的位置就決定了他維護嫡正的思維。 李??吹某鏊乃技m結,淡淡一笑,道:“先生無需為學生感到為難,學生身為大唐皇子,有自己的路要走,只希望先生日后……能夠平安順遂?!?/br> 張九齡低頭不語,眼角忍不住有些澀然。 “時間差不多了,十八郎,也該是時候出發了?!卑⒃瓶戳搜厶焐?,打斷了他們師生兩個的道別。 李瑁沒有拖沓,翻身上了馬,再次和眾人道別后,轉身驅馬而去,只是在離開前的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回頭,不期然的看到遠處城頭站著的那個人,神色微怔,很快的,又轉了回去。 城頭上,眼尖的霍玉自然捕捉到了吳王李瑁眼底那一抹夾雜著欣喜的愕然,忍不住瞇起了桃花眼:“看起來,吳王殿下是篤定了十郎你會來送他的呀?!?/br> 他身邊站著的人苦笑了一聲,沉穩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常見的揶揄:“吳王殿下的醋你都吃?” 霍玉撇撇嘴:“要不是看他有妻兒了,和王妃的感情還不錯的樣子……說到底,十郎你為何要費盡心思的幫他呢?故意讓陛下派秦風跟他一起去南詔,怕是想……趁機助他將這遙領的節度使干脆變成實際的吧?” 李林甫的望著風雪中招展的軍旗,一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慢慢的開口:“我只是希望,他可以不再那么天真……而戰場,永遠都是一個可以讓人快速成長的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