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月下無需空對影
阿云從御史臺回來的時候,夕陽的余暉灑在巍峨的皇城之上,將來來往往的行人的背影拉的老長,或許因為發生的事情著實有點兒不可思議,她整個人有些魂不守舍的,冷不防就撞到了一個匆匆趕路的人身上。 “抱歉,你沒事……你不是那只羊咩咩……”阿云剛剛抬手去扶那個倒霉催的被她撞到的孩子,就愣在了原地。 這不是在洛道認識的純陽宮那位御姐道姑尹冰瑜嗎? 尹冰瑜卻是滿臉疑惑的盯著她那身官府瞅:“這位……貧道應當不認得?!?/br> 此時,她那位萬年跟屁蟲師兄岑煊道長也跟了過來,見到自家師妹被搭訕,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幾分,不著痕跡的上前擋住尹冰瑜,道:“未知小兄弟找我師妹有何要事?” 阿云暗自后悔自己嘴巴太快,只得道:“是在下認錯了人?!?/br> 要不晚些時候恢復原貌去找找他們,順便打探下純陽宮的情況好了。 目送著兩只咩咩遠走后也牽著馬打道回府的阿云沒有發現,一直戴著斗笠站在角落里的少年面前的灰紗被冷風吹起,旋即落下,露出一個白皙而優美的下巴。 “羊咩咩……這個稱呼,有些耳熟……”霍玉盯著那個騎在馬上的靛青色身影,喃喃自語。 -------------------------- “平叔平叔,快給我端點兒吃的,快要餓死了?!卑⒃埔换氐轿湔?,就顧不得維護自己身為御使的高大上形象,直接朝著管家叫道。 管家卻是一臉震驚的捂住她的嘴,道:“啊呀公子,家里來客人了,您悠著點兒?!闭f完朝著東面努努嘴,壓低了聲音,狐疑道,“那位葉公子,看起來神仙中人似得,是公子您的朋友?” 阿云眨眨眼,卻見屋前站著個熟悉的人,卻不是小黃雞葉芳明是誰? 阿云心中升起一個忐忑的猜測,連忙推開管家的手朝那邊大步跑去,順著楠木軒窗沿飄然的半截明黃衣袖,瞧見某個如工筆畫般線條流暢的完美側影。 葉英若有所覺,轉過頭來,淡靜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微微一凝,唇邊浮現出一抹極淺的笑。 管家一臉疑惑的跟上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阿云這次吸取了教訓,將脫口而出的那句“阿英”咽下喉嚨,裝作一本正經的揖道:“葉兄?!?/br> 葉英亦是十分配合的同她一道把戲做足,在管家的眼里,倒是十分正常的故友重逢,他因著自家公子性格過于直爽摯友不多時常憂愁,見著有人登門拜訪(雖然這人是誰他都不知道)自然是在高興不過,遂壓下了心底的疑慮,歡歡喜喜跑去準備些酒菜了。 葉芳明在自家大莊主授意下自己走遠了去,他雖然不知道大莊主從哪兒認識了長安城中的官員,不過看樣子也不是什么壞事,所以,并不怎么上心。 阿云見人都走了,才沒形象的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的小膝蓋,跟葉英抱怨:“今天真是夠了,居然跪坐了一整天,就跟著李林甫查閱宗卷去了,起來的時候差點低血糖摔個大馬趴?!?/br> 原本關注點在她膝蓋上的葉英聽到“李林甫”這三個字,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中,瑩白如玉的指尖被夕陽的暖光照的格外養眼,阿云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半握住,仰頭微微一笑:“無礙的,阿英,這不是我自己的身份,就算李林甫有什么算計,也找不到人?!?/br> 葉英反握住她的手,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即使如此,也要小心行事,長安不比洛陽,亦不比他處?!?/br> “我知道啦,”她吐吐舌頭,“放心吧阿英,我你還信不過……” 葉英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阿云剩下的話就全都化作了干笑:“那個,如果有事的話,我會跟你說的,不會自己去硬抗的?!?/br> 葉英這才算是勉強同意的點了點頭。 管家的效率確實很高,沒一會兒,就上了兩壺西鳳酒,擺滿了四色涼菜熱菜,營養湯水,還有精美的糕點和……加了作料的茶。 阿云再次把所有人都趕下去了,一面吃飯,一面和葉英說著純陽宮發生的事情以及李林甫告訴她的一些信息。 “我覺得,純陽宮的事情實在太巧合了,怎么皇太子一被猜忌就跑去試藥,又好巧不巧的中毒了?索性今天在街上遇到了兩個從前認識的純陽的咩咩,又偏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想著,要不晚上去找他們問問?!卑⒃埔皇滞兄掳?,一手轉著筷子。 葉英眼底明顯的不贊同,道:“你這般臨時變化身份,若然一個不慎,落入有心之人的眼里,怕是不妥。既然是純陽宮的人,不如,叫芳明走一趟,探聽消息?!?/br> 阿云本想說不必,可想想還是同意了,歪歪頭問:“阿英你在這里呆著,山莊那邊不要緊嗎?” “有二弟和三弟在,倒是無事可以cao心?!?/br> “嗯,”她想想出去幾年靠譜了不少的葉煒,點了點頭,一臉自豪感,“三黃嘰是長大了啊?!?/br> 葉英有些失笑的睇了她一眼,夾過去一筷子筍:“還說三弟,依我看,你才是沒長大的那個?!?/br> 阿云癟癟嘴,將碗里的菜和著白米飯刨嘴里,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誰說的,我都當官了?!币膊恢廊~老頭要是知道她當上了御使會是什么表情,估計想一頭撞死吧,畢竟那貨曾經是科考落第,雖然……好吧,大部分原因是考官太貪了。 “唔……對了,老莊主和夫人怎么樣了?” 葉英伸出手指將她嘴邊的飯粒抹掉,道:“父親和母親陪著六妹在蘇州養病?!?/br> “夫人的病還沒好?”小哈不是說了靈泉水很管用嗎? “母親的身子倒是好了許多,是六妹她先天不足?!比~英嘆了口氣,想到自家meimei,心情有些沉重。 “哦?!卑⒃扑阌嬃艘幌伦约旱姆e分,覺得再過段時間可以給葉婧衣兌換一瓶補靈丹,她這種先天病倒不同于莊花娘,光靠靈泉水是沒什么用的,不過想想她攢了這么久的積分……好吧,是有點心疼來著,原本她是打算用來兌換一件護心甲的。 算了,誰叫人家以后是她小姑子呢? “又在想什么?”葉英見她走神便抬手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阿云捂著頭一臉控訴。 “我這么聰明的小腦袋要是被你打笨了就真成二貨小黃雞了?!?/br> 葉英嘴角微微一抽,默然不語,直接又夾了個丸子堵上某人的小嘴巴。 所謂哈士奇、小黃雞、蠢咩之類的生物他現在大都明白了是指什么,雖然一開始有夠別扭,不過久而久之就隨她去了。 兩個人在這邊吃的溫馨,卻不知,此時此刻的大明宮,正醞釀著一股極大的風暴。 玄宗坐在外間,垂眸端著一盞安神茶,太醫們聚在一起小聲討論著,宮娥進進出出,飄飛的衣帶帶起陣陣令人煩躁的香風。 高力士站在他身后,朝那褚色紗簾后望去,隱約瞧見一個面無人色的,同玄宗有五分相似的臉,心下不禁泛起嘀咕。 太子李瑛,生母趙麗妃出身低賤,卻也蒙受了一段時間的專寵不假,可是這一切,在惠妃得寵后全然改變。太子不得不謀求皇后的幫助,將皇后認為養母,平日里也是戰戰兢兢,絲毫不敢引起多疑的父皇一絲猜忌,希望能夠避免被廢黜的命運,誰知,幾年前,他最大的靠山——王皇后,還是倒了。 如今惠妃對后位虎視眈眈,其親子壽王又在諸王中獨領風sao,恩寵最甚,而李瑛,母家卑微,才干不顯,沒有兵權也沒有多少權臣支持,在這種凄涼的情況下,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這個皇帝的心腹都在猜測著,東宮哪一日會換上新的主人,卻沒想到,會發生這么一件戲劇化的事情。 純陽宮獻上有問題的藥,陳玄禮幾乎是立刻就奉命率領羽林衛前去封鎖了,可即使皇帝,都沒有真正懷疑是純陽宮的人做的,不僅因為呂洞賓此人的超凡脫俗,更因為,純陽的人沒有必要把事情做的那么明顯。那么,這一招是不是苦rou計呢?可按照太醫們的診斷,太子病情兇險隨時都有可能駕鶴西去,而李瑛素日溫和有禮,甚至可以說有些懦弱,也不像是能給自己下狠手的人。 至于惠妃……高力士搖搖頭,這個女人,狡猾的跟狐貍似的,要真是她的手筆,就不會留下巫蠱這樣的敗筆。 玄宗手上的茶早已涼掉,高力士見狀問:“圣上,是否要換一盞?” 玄宗擺擺手,招來一個太醫,問:“太子的病如何?” 太醫支支吾吾了半天,道:“太子……情況兇險,尚未明朗,臣……” “啪”的一聲,茶盞碎裂在地,所有人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玄宗那雙略微狹長的丹鳳眼危危瞇起:語氣平靜的可怕:“誰能給朕說句有用的?” “圣上息怒……”太醫們只能說出這一句話。 玄宗霍然起身,玄色衣裾拖在鋪著華麗地毯的安靜宮室中,磨出沙沙的聲音,他掀起紗簾,坐在床榻前,看著那個病的沒有一絲人氣的兒子,神色晦暗不明。 他不喜歡這個兒子,這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李瑛的性格一點兒不像他,不是他最喜歡的女人生的,也不是嫡出……無論哪一條,似乎都構成了他不配做皇太子的理由。 可是,玄宗沒有廢他,不是因為他還對這個兒子抱著什么希望,而是因為,太子這個位置,只不過是他用來制衡的一顆棋子,誰坐上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坐上去的人,絕對不可以威脅到他。 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強大的母族,沒有過人的才干,也沒有震主的兵權的李瑛,無非是最適合這個位置的。 他沒有想過廢掉李瑛,即使在宇文融李林甫和惠妃借趙氏之題發揮之時,他聽之任之,不過是為了斬斷李瑛的臂膀,卻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他看著李瑛這么睡,不禁就想起了從前,趙麗妃抱著孩子,天真而溫柔的朝他笑,還有一直古里古怪作男裝打扮的棠兒逗著孩子叫小嗣謙…… 從什么時候開始,麗妃的臉上再沒有了那般天真的微笑,而棠兒也會用那般憎恨的眼神看他呢? 那張明艷如海棠般的容顏驀然從記憶深處鉆出來,她笑的幾乎可以令天下為之迷醉,眼底的痛恨卻扎的他疼。 室內的炭火燒的很足,幾乎能叫人背后沁出汗水來,玄宗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熱,反而手腳冰涼,他緩緩起身,繞過跪在地上的人朝門外走去。 高力士連忙跟了上去:“圣上?” “去惠妃宮中?!毙谄v的閉了眼,低沉著嗓音繼續道,“你讓陳玄禮嚴密監視謝云流和李重茂的蹤跡,但不要叫山石道人看出端倪,”他說到這里停住腳步,睜開那雙沒有什么溫度的,高深莫測的眼,寬大的衣袖下手緊握成拳,“不管這件事情后面的人是誰,朕都要把他們找出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挑戰朕的皇權?!?/br> 高力士心中一驚,連忙低頭:“那,是不是叫裴相他們……” 玄宗擺擺手:“叫李林甫去做,不要聲張,知道嗎?” 李林甫? 高力士想起這個姜皎的外甥,不由心思一動:“那,是不是要給他找些得力的幫手?”御史臺是個什么狀況,估計是個人都知道。 玄宗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涼薄之至的笑容:“不必,他若是這點兒用都沒有,就隨著宇文融一道離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