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靜默如雪
風刮了一夜,雪飄了一夜,馬躍就帶著隊伍在山里艱難地跋涉了一夜。 天色微明之時,馬躍所部站在了谷家溝西山之上,望見了被白雪覆蓋的小山村。 “出來了,老子們終于走出來了……” 眾將士欣喜地大吼起來,此起彼伏的吼聲夾雜在風雪里飄蕩開去,驚醒了沉睡中的谷家溝。 谷春來家的院子,算得上是村中最體面的宅子了,朱紅的宅門、五間青瓦屋、寬敞的院子……院中一顆水桶初的大棗樹被積雪壓得樹枝低垂,那此起彼伏的吼聲傳來,震得樹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正房里,谷春來聽到吼聲猛然驚醒,慌忙去推自家婆娘,“桂花兒,桂花兒……有人在村外吼……” 桂花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側耳一聽,“是啊,好多人……俺去看看,你好生躺著!” 說著,桂花兒就披衣坐起,準備翻身下炕。 谷春來卻一把拉住了她,神色緊張,“算了……俺們還是躲起來吧!” 自從被送回來以后,谷春來的膽子越發的小了。 “成!”桂花略一猶豫,連忙點頭,“你和娃先躲到地窖去,俺……” “嘭嘭嘭……” 桂花話音未落,大門便被砸響,兩人頓時驚得面色煞白。 緊接著,門外響起了王喜才的聲音,“春來哥,春來哥……官軍回來了,俺爹想讓你幫忙問個話!” “是官軍?”谷春來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連忙一推桂花兒,“愣著干啥?快去給喜才兄弟開門!” “哦,”桂花兒也回過神來了,腳步輕快地往門外去了,“原來是官軍啊……王喜才個狗東西嚇俺一跳!” “吱呀呀……” 桂花兒把大門拉開了一條縫,瞪著風風火火的王喜才,滿臉嗔怪,“喜才,你明知春來不能受驚嚇,咋還這般冒失?” “嫂子!”王喜才訕訕一笑,就往門里擠,“俺爹聽說官軍回來了,就想讓喜才哥幫忙問問俺家老二咋樣了?” 自從谷春來被苗振華帶人送回來之后,村里人都把他當成了能和官軍說得上話的一號人物。 桂花正要搭話,谷春來已經披著棉襖走到了門口,面容依舊憔悴,卻多了一絲笑意,“喜才,用不著俺幫你問!官軍都和氣得很,你自己去問他們就成!” 王喜才連忙賠笑,“那哪行?俺又不認識人,咋知道該找哪個軍爺問呢?” “好吧,”谷春來精神一振,爽快地點了點頭,“俺跟你去……就不知道苗長官回來沒有?” 谷春來說著就扣起了衣服,準備出門,桂花兒一驚,“春來,你的傷都還沒好全呢!” “莫事,”谷春來精神頭十足,“你去把俺家的雞蛋裝上,俺不能空手去見恩人不是?” 桂花兒見谷春來一掃往日的頹廢,沒有再勸,“好,好,你等一下!” 谷家溝村南口,六十六團的隊伍繼續向東而去,眾將士雖然疲憊不堪,但臉上都多了一絲喜意,到了谷家溝,離天兜寨就不遠了。 “長官,長官……” 王六根正帶著隊伍通過村口,就聽得有人大叫,連忙扭頭,循聲望去,就見到了谷春來和王喜才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過來。 谷春來提著一個籃子,上面用花布蓋著,見王六根回頭,神色一喜,腳步邁得更急了。 可是,積雪已然沒過了腳脖子,他傷勢未愈,哪里快得起來?王喜才在一旁小心地摻著他,走得更加吃力。 見他們步履維艱,王六根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老鄉,你們有啥事?” 有了白果鎮上的經歷,六十六團的將士對待百姓一向都比較和善。 “長官,”谷春來松了口氣,滿臉堆笑,“俺想問問苗長官在哪里?上次,他們救了俺,俺還沒謝他呢!” “振華???”王六根恍然大悟,呵呵一笑,“他還有任務,沒回來?!?/br> “沒回來?”谷春來有些失望,連忙把手里的籃子遞給了王六根,“家里也莫啥好東西,只有些雞蛋,給軍爺們嘗嘗?!?/br> 王六根一怔,笑著搖了搖頭,“這東西我不能收……見到振華,我會跟他說你的事!” 說罷,王六根轉身便要走。 一旁的王喜才急了,“長官……” 王六根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神色一肅,“還有啥事?” 王喜才心中一緊,磕巴起來,“俺……俺……” “哦,”王六根見到他的樣子,勉強一笑,“不急,慢慢說!” 趕了一夜路,他的耐心著實有限。 王喜才心中一松,“俺就想問問……飛鷹堡咋樣了?” “哦?”王六根盯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你和飛鷹堡有啥關系?” 王喜才一驚,連忙垂下了頭,“俺……俺家老二在那里……家里老爹掛念得緊,所以,讓俺來打聽打聽……他還在不?” 說罷,抬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王六根。 王六根暗嘆一聲,“實話跟你說吧……飛鷹堡的桿子都活不成!” 王喜才渾身一震,臉色煞白,“投……投降也……也活不成嗎?” “嗯!”王六根點點頭,轉身便走,心中卻有些沉重……好歹也是一千多兩千條人命??!可是,誰叫他們為非作歹,還傷了兄弟們的性命呢! 官軍的隊伍浩浩蕩蕩開了過去,徒留王喜才和谷春來怔立在雪地里。 良久,谷春來嘆了口氣,滿臉木然,“喜才,回吧!哪個喊他們走了這條路呢?” “可是,”王喜才回過頭,哭喪著臉,“那是俺家兄弟??!” “是??!”谷春來深深地吸了口氣,“可是,你看看他們都干了些啥?” 說著,谷春來激動起來,“俺爹就是被他們給害死的!” 王喜才一怔,默然無語,谷老漢的事已經人盡皆知! 雪更大了,滿山的樹木都披上了雪白的蓋頭,沉重的負累讓她們不得不低下了頭。 山里的雪來得突兀,下得奔放,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晨,天氣初晴,萬里碧空如洗,綿延起伏的山巒已經盡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得耀眼! 飛鷹堡東門寨墻上,武大壽將一身錦袍裹得嚴嚴實實,遙望著東衛寨,神色疑惑,“昨晚還是莫得火光?” “是的!”八當家連忙點頭,面有喜色,“這么冷的天不可能不生火,還連著兩天兩夜不生火……官軍想是撤了吧?” “哦?”武大壽皺起了眉頭,沉吟不語。 三當家略一沉吟,“大哥,老八說得對,官軍應該是在第一天夜里就撤了!那些火只是他們的障眼法……” “障眼法?”武大壽輕輕地點了點頭,“倒像是官軍的手段……故弄玄虛!” 聞言,八當家滿臉得意,“大哥,這可不是故弄玄虛!官軍這是怕被咱追擊呢!” 狗日的,你倒是追一個給老子看看! 武大壽暗罵一聲,臉色沉了下來,一望三當家,“老三,會不會有詐?” 三當家連忙抱拳,“大哥請放心,小弟這就帶人去查看一番……咱們只要小心防備,他們就耍不出啥把戲!” “好!”武大壽連忙點頭,“小心些!” 這幾日,武大壽再看三當家,卻覺得越發地順眼了! 不多時,東門“吱呀呀”地打開了一條縫隙,三當家帶著“刺”字營的殘部迅速鉆了出去。 “難道他們真撤了?”武大壽緊緊地盯著靜悄悄的東衛寨,喃喃自語,“他們到底要干啥?” 武大壽搞不清楚李四維要想干啥,鄭三羊和盧永年也搞不懂李四維要咋整! 天青寨,六十六團團部燃著一堆篝火,暖意十足,鄭三羊和盧永年聽了馬躍的匯報,都垂下了頭,沉吟不語。 良久,盧永年放棄了思索,抬頭望向了鄭三羊,眉頭緊鎖,“三羊,如果你是團長,你準備咋整?” 鄭三羊抬頭望著他,搖頭苦笑,“我又不是團長,可不敢帶著兩百來人就去打飛鷹堡!” “那咋整?”盧永年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團長去冒險吧?” “是??!”鄭三羊點了點頭,卻又皺起了眉頭,“可是,路上的積雪都能沒過膝蓋了……” 大雪連下三天三夜,早已將山路完全封死,此時出兵幾乎不可能! 天兜寨后院,伍若蘭剛剛走出病房,一望院里壓彎了樹梢的積雪頓時臉色一黯,更顯疲憊。 “若蘭,”小占端著紗布和藥水走了過來,勉強一笑,“累了一夜了,你快去睡一覺!” “俺不累,”伍若蘭回頭勉強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期翼,“小占,這雪很快就能化完吧?” 小占一怔,艱難地點了點頭,“應該……會很快吧?” “你騙俺,”伍若蘭見她言不由衷,又怔怔地望向了樹上的積雪,語氣落寞,“這么厚的雪咋能說化就化?” 見到她的樣子,小占有些心疼,連忙勸慰,“若蘭,等不到雪化完俺們就能過去!” 伍若蘭卻似沒聽見一般,只是喃喃自語,“俺就不該聽柔兒jiejie的,要是俺去了,她就可以回來了……她身子那么單薄,咋能吃這樣的苦……” 說到后面,伍若蘭的眼圈已然紅了。 小占心中一酸,連忙上前兩步,貼到伍若蘭身邊,勉強一笑,“傻丫頭,排長可是參加過淞滬大戰的老兵,她啥樣的陣仗沒有見過?” “可是,”伍若蘭聲音一梗,“俺……俺還是好心疼她!” 小占暗嘆一聲,“若蘭,好好睡一覺……有團長在,排長肯定不會有事的!” “對!”伍若蘭精神一振,“有團長在,柔兒jiejie一定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他們都會好好的!” 李四維和寧柔此時的處境自然算不得好。 積雪覆蓋著鷹爪山的山嶺溝壑,壓彎了大樹,壓折了小樹,密林好似快要被掩埋一般。 密林深處,一處緩坡上,厚厚的積雪中一根棍子慢慢地冒了出來,輕輕地攪動了一圈,又慢慢地縮了回去,留下了一個碗口粗的洞來。 洞里有一雙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外面的情形,那眼睛的主人便是李四維! 此時,他正藏身在一處山洞里,洞口被一張用樹條編成的籬笆堵著,外面覆蓋上厚厚的積雪,便成了最好的偽裝。 山洞不過兩三米寬,八九米深,底部有一道齊腰高的矮墻,用石塊和樹枝壘成,后面隱隱透著燈光……那就是臨時茅廁。 自從進了山洞,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解決,將士們只能盡量少吃少喝,可是,洞中還是彌漫著一股子臭氣。 將士們就這樣蜷縮在狹窄的洞中,默默地忍受著這股臭味,蟄伏著! 奇謀從來不易施! 李四維靜靜地觀察了一陣,輕輕地縮回了洞中,朝眼巴巴的將士們緩緩地搖了搖頭,然后拉過薄被裹住了身子,摸出半塊餅來,輕輕地咬了一小塊,仔細地咀嚼起來。 餅太硬,不能大口地咬,否則會割破口腔粘膜! 餅太干,需要仔細地咀嚼,不然容易噎??! 寧柔倚在李四維身邊,見狀輕輕地擰開了水壺蓋,遞了過去。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掰下一小塊餅遞到了寧柔嘴邊,笑容溫柔。 寧柔也笑了,輕輕地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干糧袋。 這兩日,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交流,無聲無息,兩顆心卻在眼神的交流中靠得更近了! 山洞中靜默無聲,一如洞外的積雪! 密林的邊緣,兩個“刺”字營的桿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積雪已經沒過了膝蓋! “狗……狗日的!”一個桿子停下了腳步,喘著粗氣,“這還有啥……有啥好……好查看的?這么厚的雪,就算有……有人也早凍……凍死了!” “就……就是,”另一個桿子也停下了腳步,用長槍拄在雪地里,彎腰喘著氣,“連個腳印都……都看不見,老蔫,要不咱回……回去吧!” “中!”老蔫此時一點也不蔫了,眼中閃過一絲精明之色,說話順溜了許多,“老呂,等一陣子再回去,回……回去早了,不好交代!” “對!”老呂也順過了氣,四下一望,忿忿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連個歇氣的地方都找不到!” 大雪封山,自然不止這里才有這么厚的積雪,也不可能只有老蔫和老呂在敷衍了事! 直到天色暗了下來,三當家才帶著“刺”字營的一眾桿子回了飛鷹堡。 武大壽正等在東門寨墻上,一見三當家回來,連忙迎了下來,“老三,情況咋樣?” 三當家連忙抱拳,“大哥,看來官軍是真的撤了!” “好!”武大壽大喜,連忙回頭望向了阿偉,意氣風發,“阿偉,讓伙房好好準備一下……今晚酒rou管夠!” “是!”阿偉連忙允諾,匆匆而去。 一眾桿子人人眉飛色舞! “大哥,”三當家偷偷地瞥了瞥四周的桿子,滿臉猶豫地望著武大壽。 武大壽心中一緊,勉強一笑,“走,去后院,讓你嫂子弄幾個菜,咱兄弟好好喝兩杯!” 武大壽說著,還不忘回頭望了八當家一眼,“老八,你安排好了兄弟們也快過來!” 如今,飛鷹堡八個頭領就剩了他們三個,武大壽自然不好厚此薄彼! “好嘞!”八當家滿臉欣喜,“好久沒有嘗過大嫂做的菜了,天天吃俺家婆娘燒的菜,吃得俺都想吐了!” 聞言,眾人轟然大笑……八當家的婆娘長得倒是很有幾分姿色,可廚藝卻上不得臺面。 武大壽帶著三當家進了后院,跟大夫人吩咐一聲,就帶著三當家鉆進了客廳。 兩人坐定,武大壽神色一肅,“老三,啥事?” 三當家定定地望著武大壽,突然嘆了口氣,“大哥,可還記得望東嶺上的兄弟?” 武大壽一怔,連忙點頭,“自然不敢忘!” “好!”三當家贊了一聲,滿臉欣慰,“大哥,不可忘??!否則就寒了兄弟們的心……不管如何,他們都是為飛鷹堡死的!” “嗯,”武大壽皺眉沉吟起來,突然一咬牙,“此事宜早不宜遲!等雪化開,就讓兄弟們入土為安!” 綠林中人以義氣自詡,不論真假,面子上必須要過得去! “對!”三當家連忙點頭,“小弟也是如此想法!待積雪融化,官軍多半會卷土重來,咱們必須搶在前面把這事辦了,如此,兄弟們才能團結一心,全力抗敵!” 聞言,武大壽的神色堅定起來,“就這么辦!” 夜色漸濃,寒意徹骨,飛鷹堡里一片歡騰。 飛鷹堡外,積雪正無聲地融化著! 積雪下,伏兵靜默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