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盛世浮華(十一)
正月十五元宵,夜。 …… 宣德門城樓上,徽宗迎風而立,頭頂彩棚垂黃獵獵生響,身后是一眾學士院的老學究。 “今年的花魁賽倒真是出鬧劇……” 幾個老頭在后邊說笑,“我就說那潘樓肯定是不肯讓出花魁的,你們看看、我說的沒錯吧?”嘻嘻笑笑的,也都是在等徽宗正式下令放煙花禮炮。 徽宗從城門樓上極目遠望,城下至州橋這一段御街上人潮涌動,還有叫嚷“趕緊布榜結果、放煙花”的聲音……不禁莞爾,喚來身邊的內侍,“傳令~~潘樓奪魁,禮炮賞之?!?/br> 那內侍正要應聲下去,不想這對面急匆匆的跑上來一個小黃門…… “陛下!擷芳樓有詞報送,扈教坊上來請示此詞可唱否?” 徽宗樂了,“還有什么詞不能唱的,拿來我瞧瞧?!?/br> 小黃門恭敬的將傳抄遞上,由旁邊的高班接手轉呈至徽宗手中?;兆诳戳搜墼~牌名,倒是“哦~~”的一聲、明白了。 “原來是李煜的虞美人,難怪了……” “李煜的虞美人?” 底下幾個老學究巴巴的望著徽宗,只見這徽宗眉頭也是蹙了起來,便略有謹慎的問,“官家是何緣故?這李煜的虞美人也算是眾所周知的詞令,那擷芳樓傳抄此詞過來時何用意?” 徽宗捏了捏這樂譜,疑惑的臉色又旋即歸于平靜,怔了會兒、遞給了下邊。 “幾位老學士自己看吧?!?/br> 他望了望鰲山前輝煌的盛景,輕納了口氣道,“詩詞本身無罪,豈能被政治所擾?!?、“況且今日文會是朕所倡,可不好做這等掃興事……”他吩咐那小黃門,“下去跟扈升說,不用忌諱,讓教坊女好好唱就是了?!蹦贻p的皇帝這時倒也有幾分氣度在那兒。 小黃門領諭下去,那一眾的老學究也是嘀嘀咕咕的交頭議論… “這譜子……嘖、完全不對啊~~” …… ******************* 由于得到徽宗的肯,這李后主的絕命詞也隨即布榜在樓門前那連綿的木牌坊上,引得下邊以為又要峰回路轉的百姓過來瞅,可不想見是“虞美人·春花秋月,李煜詞”后,沒有口德的便罵起來了… “這擷芳樓搞什么玩意兒?” “以為我們沒讀過書嗎?拿這李后主的舊詞來糊弄我們!” “等等……”有眼尖的便現這紙上竟然還譜了曲,而且……十分繁復??墒窃~牌唱法那些伶人又不是不曉得,干嘛還另附樂譜呢? “大家過來看看,這樂譜是怎么回事?” 在樂譜方面,就如同后世,雖然很多人都知道“哆蕊咪嗦”,但真正會看譜的又有幾個人?而這北宋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除了那些樂伶和文士,也沒有多少人會去研究這樂譜。所以,或許對于上面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幾個唱名熟稔深知,但是其它的……就完全是一頭霧水了。 有幾個士林學子倒是懂些,從一開始的不解,慢慢的、臉色怪異起來,“這……這……”,他們囁嚅著嘴角,互望了眼,確認了對方也是這種感覺后,才篤定似得說了出來… “這不是虞美人?!?/br> …… …… 不過更多人覺得是受了欺騙,擷芳樓在明知贏不了潘樓的情況下,竟出了這種餿點子惡心人。所以這擁擠的人群里,有了不少向露臺質問的聲音。 “教坊司就不看一下詞的內容就往外放嗎?怎么做事的??!” “趕緊給個解釋??!” …… 這兩廊的紅羅彩棚內也是各種詫異聲都有,消息呈次序性的傳遞下去,人們在獲知消息的時間差里,出來的感慨和嘆聲也是不盡相同的。有受到下邊平民影響的,也是迷惑的樣子問向兩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有那些已經看到詞譜的,卻是一副說不出的糾結與默然。 露臺上的教坊使扈升此時是頭皮一陣麻,耳膜都快被下面震破了,如果在這樣下去,免不了便是蔬菜幫子臭雞蛋招呼了,所以也是趕緊讓下邊肅靜。 “諸位稍安勿躁,請聽我一言??!” 他高喊一聲,將下邊噪亂的百姓先安撫住了,而后才耐心解釋,“這闕虞美人雖為舊詞,但卻是新曲譜之,非以往詞牌唱法,大家先勿要評判,我已讓底下樂人準備唱奏,好與堪否,完后再論也不遲~~~” 丈高的露臺之上,微風颯颯、彩絳飄飛,其后鰲山燈景輝煌,流水飛瀉勢雄。 一切似乎在這教坊使說完后,開始慢慢沉寂起來,底下的sao動、兩廊彩棚里的議論聲,都慢慢偃下來。 …… “去給阿姊拿張傳抄過來?!?/br> “不去?!?/br> 李格非這邊的席案處,兩姊弟算是戕住了。那幾個玩葉子戲的老頭也是不由停下來望向露臺之上,只見那一群教坊樂伶擺置起一大堆樂器,對于剛才扈升說的新詞牌唱法,也頗為好奇,于是使喚起坐一邊生悶氣的少年來。 “晏兒,去拿張傳抄過來?!?/br> “不去?!庇质枪麛嗟木芙^,“除非你們把那什么‘鸚鵡學舌’的離合字謎給解了?!?/br> 看著小子倔強的模樣,呂希哲捋著長髯對一邊的少女笑道,“安安就給你弟解了吧,你看他這模樣,若是不給他把那蛐蛐弄來,怕是李府今后也是安生不了了?!睅讉€老頭這時也是替小家伙求起情來,不過說來這官家新弄出來的什么離合字謎,還真是把他們這些學士也難住了。 邊上李清照無奈的搖了搖頭,斂裾起來,將晁補之手邊的鸚鵡籠子提起來擺弄,她對著鸚鵡說,“你會什么?”那鸚鵡也是回了句“你會什么?” 她將鳥籠提到李晏面前,“懂了沒?” 李晏“???”一聲莫名其妙,拼命搖頭。 李清照只得繼續解釋,“鸚鵡會什么?” “會說人話啊~~”,“太白了?!?/br> “額~~會人云?!?/br> 他這話剛出口,原本迷茫的模樣忽然急轉成雀躍,“對啊~~”一臉惱恨的一拍大腿,“會人云?。?!”他嘴里說著謝謝阿姊的話,腳底早就抹了油跑去檢事處。 “鸚鵡學舌,會人云,哈哈~~妙極、妙極~~~” 幾個老頭也是哈哈笑起來,這“人云”二字正好組成“會”,而且與謎面契合無比,端的是天生的好謎底,怎么自己這幾個老兒沒想到~~ …… 此時露臺上那幾個歌姬應該是在研究曲譜,有幾番試彈,但是似乎遇到什么瓶頸了,交頭議論著…… 李晏懷揣著蛐罐子氣喘喘地跑了過來,把那擷芳樓最新的傳抄丟給他們后,自己蹲在一邊逗起了蛐蛐,“吱吱~~吱吱~~”倒也是耍的樂乎。 李清照把這張傳抄工整的鋪在案面上,并將卷起的邊角抹平,和幾個老頭一起端詳起來…… 古往今來的詞牌唱法都是固定的,很少出現改動,也可說是詞牌唱法已經趨于完美,也沒人有這膽色和能力去修改,如今聽到說擷芳樓出了虞美人詞牌的新唱法,如何不讓人新奇。 如果說這詞令界,創詞牌是最驚人的創舉。那么相對應的,改唱法、便是譜樂界里的大地震。改得好也就罷了,若是改差了,便是一頂褻瀆先賢的帽子扣上去。 “嗯……上字調加六字調,一板三眼,倒是不多見~~” 幾人按著這字韻、捏著指結骨輕扣著案面,“咚~~咚~~咚~~”的逐字推敲過去。 呂希哲最先口中念詞,“這闕虞美人本調五十六字,前后闋完全相同,四用韻,兩平兩仄……” 李格業接過話頭,“第一句為七言句,平起仄韻。第二句為五言句,仄起仄韻……” “第三句亦為七言句,換平韻平起平收?!崩罡穹前欀纪A讼聛?,倒是晁補之接了上去,“第四句九字協平韻,七三句式多押一韻,嘖~~” 幾個老頭先是把詞闕整個韻調捋順了,再一一將工尺譜代入進去分析。 “嘶——” 等排到“小樓昨夜又東風”的“又”字時,都是緊鎖起眉頭,而后互望了眼后,確認般的點了點頭… “是俚音?!?/br> 也就是非正統用音。 當現這一點時,都是不禁搖頭,顯然是不看好這份曲譜了,“看來是有人戲謔之作,還以為是某位大家的手筆呢,嘖~~繼續繼續……”在晁補之的招呼下,幾個老頭很快便把這曲譜丟下了,繼續他們的葉子戲。 李清照倒是略有不同。這篇詞譜尤為繁雜,在第一句詞前還有大篇幅的無詞用調,稍稍對比了下,與后邊幾處類同,也不知是何用意。而且有些轉音處看不大懂,這樂器也從未見過這么調度的,節奏也偏快,如果作為詞牌唱法……并不適當。她想著想著,也是輕輕和了幾段……很奇怪的感覺,卻是如何也繼續不下去了…… “阿姊你瞎哼哼什么呢?難聽死了~~”李晏逗著他那寶貝蛐蛐在邊上玩,聽到少女傳來輕微的哼鳴聲,倒是毫不客氣的實言告出。 這算是真的揶揄到李清照了。她紅著臉,拿蹴鞠丟了李晏一腦門。 “玩你的蛐蛐去~~” …… …… 時間已臨近子時,州橋夜市、東西大街、報慈寺、乾明寺、東西兩闕處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涌向宣德門前,觀賞最后的煙花盛展。這是每年上元燈節壓軸的節目,一般人都是不會錯過的,再加上這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花魁賽了,到這邊來,還能聽聽到底是誰奪了花魁…… “老兄,怎么樣,誰奪了花魁?” “還不知道呢,應該是汐琰大家吧~~不過現在那擷芳樓又說改了虞美人詞牌,這不大家等著聽呢~~” “好大的口氣,改詞牌唱法?”那人不由望向中間露臺,只見那丈高的露臺上,十余名輕衫雪袖宮伶聚在一起打譜,不過時間有些長了,臺下這一眾百姓早就抱怨聲出來了…… “到底要準備多久啊你們?” “我孩子都要斷奶了!你們快點行不行!不會唱就下來嘛??!” …… 丈高的枋木露臺,背倚著沖天之勢的燈景鰲山,迷離幻彩的朦朧燈霞籠罩在露臺之上。 這些圍聚在一起打譜的教坊宮伶此時也是心頭焦急,十余人交頭接耳,互相詢問… “安姐,這到底是誰譜的《虞美人》,哪有這樣的?調式節奏不按常理也就罷了,有幾處轉音都看大不懂,怕是他自己標識的,不過最讓人擔心的還是那‘又’字,明顯是個俚音,豈能公然在鰲山前嘌唱?” “好了好了,現在是趕鴨子上架了……”領頭那安姐目光游弋在一眾教坊姐妹間,“……你們看誰能唱?” 目光所至,皆是搖頭推辭。 “安姐,你不要看我,我要是能唱肯定不會推脫,只是眼下這怪譜實在是心里沒底,要不還是安姐你來吧?!?/br> 那安姐亦是輕輕搖頭,目光間、現這最后頭一身材嬌小的女姬低著腦袋不言語,忽然靈光一閃,“小四,就由你來?!?/br> “???” 不僅是那女姬驚訝,便是旁邊那一眾人也是不解。這女姬名左小四,才剛入教坊司兩月,對于撫琴納鼓之事是一點不會,雖然腦袋聰明學得快,但如今這技藝也只能夠得上及格,平常都是跟在他們這些大姐頭后面幫襯,可若在鰲山燈會這種大場面**出臺,著實是有些為難人了……有些不忍的,便挺身出來。 “安姐,那就我來吧,小四技藝還不夠單獨出臺?!?/br> “不,就讓小四來?!蹦前步阄⑿Φ膶⒛乔忧拥淖笮∷睦缴磉?,語態溫和道,“現下這一眾人中,就屬小四年淺技疏,對于工尺譜還不夠熟稔,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讓小四上……”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她拿著那張虞美人樂譜解釋,“這譜子不同常譜,我等常年打譜的人必是難以習慣,反倒容易走近死胡同,但小四不同……”她扶上少女的肩,“因為藝疏,對于此譜反而要比我們更容易接受,再說小四目前雖技藝粗淺,但勝在聰明,我想她反而能比我們更好的處理這張譜子?!?/br> “可是……”,“好了,我意已決?!蹦穷I班的安姐力排眾議,“…大家這譜子也打的差不多了,咱們就按照譜子上說的來,次序出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br> 在一通亢長的交代后,這露臺上的樂姬們開始整序排位。四周沉香裊裊暈散,彩幡獵獵紛翻,耳邊還傳來流水飛瀉的聲音,煞是清幽夜闌的感覺。 從這丈高的枋木露臺上望下去,底下一片人潮涌動、燈火相映,百服各業夾雜其間,頓時便有一種暈眩的感覺撲面而來、讓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呼吸急促起來。 兩手邊的樂姬都已準備就緒,深吸了口氣后、目光爍礫的望向她,那離她最近的安姐更是神情肅穆,“小四,勿要分心,就當下面是空氣,記住、就憑你自己的感覺,用心的把這闕虞美人唱完即可?!?/br> 少女吃力的點了點頭,閉上眼,開始捋順氣息。臺下傳上來民眾不耐煩的催促… “喂!你們快點行不行,是不會看譜??!” “趕緊的,不會唱就換人!“ 就連教坊使也是探上腦袋詢問。 那安姐朝這兩邊的女伶們打了個起手式,這手持九節蕭的樂伶人就開始吹響第一個音…… 醇厚綿長的簫聲出來,就如同凈化這宣德門前的塵世喧囂一般,頓時讓下邊浮躁的民眾安靜下來。 隨之跟進的便是小阮和月琴清瀝的碎點聲。 很快,底下一些聽過虞美人的就直皺眉頭了,這調根本就不是虞美人,聽著怎么這么奇怪~~ 兩廊彩棚里一些深諳樂理的鴻儒算是聽出些名堂來了,可以斷定這肯定不是正曲,但又不像是一般的市井俚曲,很奇怪的感覺~~ 剛開始先是簫聲為主,阮琴為輔,而后簫聲又漸漸偃靡,阮琴開始走高,等兩種樂聲走了一小節,那安姐以目示意另幾位和她一起cao箏的樂伶,幾人同一刻按下箏弦… “錚~~~” 略顯沉悶的箏聲也加入了樂章里,并且隨著幾個重要鼓點時起時落,到了最**處連續撫箏,強烈的節奏感一瞬間就把露臺之下的萬千民眾怔進了。 不知不覺的,沒有人知道是在哪個節點把耳朵淪陷了進去。 那露臺中央衣袂飄飄的少女正襟跽坐,雪白的輕紗這時愈見飄渺。 她慢慢將手撫上瑤琴,閉著眼睛感受露臺之上那絲絲溫潤的夜風……朱唇輕啟,腦中只有那張繁復奇怪的樂譜在沉浮閃現…… 蕭聲已歇,箏聲頓時蓋過阮琴達到節奏的**,在即而回落的那個時間差里。 舞臺上那一眾的樂伶將目光齊齊望到少女身上,這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底下萬千民眾隨著節奏達到**的這一段微妙的真空時間內,似乎是潛意識中給出的意識,要開唱了…… 此時城樓之上的徽宗和一干老學士都是聚到了城墻前,可能是因為即將揭曉花魁歸屬,也可能只是因為要觀賞這今晚的最后一場歌舞。反正此時,所有的關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夜風凜凜的露臺之上,聚焦在那十六七歲的少女之上。 這時候,人們才覺得這一段轉吸是如此的漫長,直到鰲山前那片輝煌熠熠的燈霞里、飄出來那清妙的女聲…… “春……花秋…月、何時……了~~”lt;/pgt;lt;/divgt; lt;t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