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一時間,易情心中百味雜陳。 次將星君揚眉,笑容輕佻飛揚:“救一個老酒友,用甚么緣由?文堅,我與你想得一樣,這天頂有好有壞,終歸壞的多些,卻也不乏好事。倘若你要再重來一世,我希望你還能記得這兒還曾有個好人,他曾助你脫離天兵重圍,也曾盼著你再去天記府中吃上一碗百花酒?!?/br> 次將星君說著,手中弦線一揚,掠起一道清風,將易情的身軀托起,送往八重天。他的身影湮沒在火海里,唯有話語依稀可辨: “再見啦,小司命,咱們在你新寫的天書里重逢罷。這一回,我要你來請我吃酒!” 視界有一剎的模糊,易情感到自己正沖破云海,往下墜落。在他頭頂是被火焰吞沒的紫宮,從心口流下的血跡正變作火苗,將天宇染紅。紫宮在烈火中化作朽木,吱咯作響。萬楹宮室、畫棟朱欄、金涂銅柱盡皆在這火里覆滅,天邊如織起艷麗云錦。這是這個世界破滅前的最后的景象。 易情睜開雙目,望向上方,他看到色彩在天幕上流淌交織,玉紅、栗紫、蝶黃、海濤藍綴于其中。而在色彩的盡頭,一條赤龍在焰海中騰飛,說是龍,卻更似蛇。人首蛇身,赤鱗閃爍,威風凜凜,光耀九霄,帶著令所有人皆震懾的威迫。那是太古時便誕生的神跡,曾長眠于凡世山河間,守衛凡世千百萬年。燭龍發出嘶鳴,不顧魂心碎裂之苦,自人形化回真身,為易情攔下了密如星點的天將。 當易情望向它時,它那空蕩而深邃的眼窩也正朝向了他。他們興許是對視了一剎,也僅有一剎,燭龍擺過腦袋,重入火海之中,并無分別之言。 易情笑了一下,他知道的。他們之間不需要分別之言,因他們很快便會在天書里相見。 他在急速下墜,成天、沉天、減天、廓天、睟天、更天、從天、羨天、中天的景色如走馬燈一般閃過眼簾。他幾度從此處躍下,唯有此次心中飽含期望?;鹧鏌巧狭颂祉?,世界如一張燒毀的紙頁從邊緣變得焦黑。而那可吞噬一切的灼熱巨獸也將要追上他,將天地焚盡。他的心口痛得厲害,因掏心取火的緣故,胸前血rou模糊,腔子幾近被劍痕填滿。 清風在耳畔呼嘯而過,易情懷抱著紙頁,墜入了一片混沌。 火勢躥得很快,天地被燒盡后只余一片虛無。世界里沒有了光,像他在步至四重天的暗海時一樣,可卻有所分別,連黑暗也不復存在。墨跡像霧水一般流淌著,此處是未明的虛空,被燭陰之火燒盡后的世界就是這樣,是一張亟待書字的素紙。 墜落停了下來,易情不知自己是站著、坐著還是臥著,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在踏著親朋尸骨登上神霄、剖心取火之后,已是一無所有了。 天地被焚盡一凈,這個世界化作飛灰,轉瞬覆滅。 忽有一片紙頁的殘燼從天頂翩然落下,像蝴蝶般棲落他的心口。 易情伸手一捉,將其翻過來,看見那殘破的紙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兒。 “文易情可鑄神跡?!?/br> 這是祝陰留給他的最后的話語。哪怕寰宇將被燒盡,心臟被劍刃剖開,這句話也會留下來,永駐于他心間。 易情攥著那片紙屑,忽而淚如泉涌。 在空無一人的混沌里,淚水連串而下,打濕了紙頁。與上上回不一樣,他已不是身無長物,只要有了這句話,他便真能攀過劍樹刀山,鑄得神跡。他從來就是這樣的傻子,哪怕知前方會是龍潭虎xue,只要懷抱一線希望,他便會一往無前。 “就從這里開始罷?!?/br> 他說道,既是自言自語,也是在對那些因他而亡故的人們說話?!拔視念^開始,新寫一部天書。在那書里,人人皆得完滿;在那書里,再無兇年連延。只要我活著,便是注定該寫那部書的;倒不如說我是因為了寫那部書而活。那便是我的夢,是我曾未能實現的神跡,如今到了它應實現的時候了?!?/br> 像是有一個聲音在心里問他:“沒有神來見證的事,怎可被稱作神跡?” 他喃喃道:“既然神明已不復存在,那便由凡人來見證罷?!?/br> 那聲音繼續尖酸地道,仿佛在動搖著他的決心:“可是連凡人都不會知曉你究竟做了何事,你將會在頹垣廢井間孤獨終老,為了羅織這夢嘔心瀝血,卻不曾被世人所恩謝?!?/br> “那又如何呢?我是為了坐上神臺而鑄神跡的么?是為了應天受命而去攀天磴的么?”易情道。 “那你又是為了甚么呢?” 易情沉默了。思緒猶如矛與盾,在腦海中激烈交鋒。最后,他說: “我是為了我自己?!?/br> “為了自己而書盡六合?你真覺得這緣由能支持著你寫罷整部天書?”那聲音在心底叫囂。 易情說,“是,我素來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從心所欲。因我想看那人人完滿的世界,所以便要寫;因我欲看那穰歲豐年之景,所以也要寫。我是為了自己,方才要寫就整個世界?!?/br> 那聲音似是無話了,良久方才對他道:“那你便去做罷,只是千萬別忘了此時此日之話,千萬莫要后悔?!?/br> “不會后悔的?!币浊檎f?!耙驗楸群蠡诟醯目嗤?,我已吃過成千上萬回了?!?/br> 內心的sao動就此平息。他站起來,向著眼前的混沌走去。墨色氤氳著,像在勾勒著他最想見到的圖景。云水藍的天穹,落雨的青山,潤濕的草葉。蛩蟲低吟,鳥鳴深窈,一道青石徑直入山間。樸陋的山門,搖搖欲墜的荊梁屋。撐著皮棉紙傘的白衣女子,著道裝的白須老頭兒,慵怠的弟子,籠里上躥下跳的鴰鳥與白兔。容姿俊麗的赤服少年在三清殿外等著他,笑容溫煦生光。從一開始,他們便是他欲鑄成的神跡,之死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