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風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淵。他向上躍去,如一滴水歸入淵海。那縷癡纏的清風托住了他,將他送往更高處。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脫離了一切桎梏。 —— 文堅在天磴的另一頭跪坐下來。 他借著流風,飛越了天磴的斷口。那風兒在他落地之后便散了,無形無蹤。于是他更覺悲慟,那定是小泥巴為他留下的最后一樣東西。那廝哪怕死了,也還惦記著他。 文堅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后,他會在天磴上度過極艱險的一段年歲,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時。他撕了云片,揉捏作小人兒的形狀,將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進云片小人的腔子里,并畫了個凈心神咒陣,以攝小人的胎光、爽靈、幽精三魂。然而不過一瞬,那云片小人便支離破碎。 文堅方才想起祿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為常人之軀所不容,沒了手腳,只可作螻蟲。文堅在心里恨恨地唾了三神,從懷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攤開,一條小赤蛇正躺于其中。 這是燭龍的尸首。燭龍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軀體。他們皆失去了身軀與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為一體。文堅一咬牙,將小泥巴的魂心納入燭龍口中。一時間,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為一,又瞬息沒了動靜。 燭龍的口中漸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長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燭陰寶術,與這身軀猶如榫卯般契合。見小蛇睡得香甜,文堅松了口氣。 他將小蛇放進袖袋里,繼續艱難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著,他現在是易情了,橫奪了小泥巴的名兒。那要叫這小蛇甚么名字好呢?忽然間,他想起他們回無為觀時用過的假名。 “我會步月登云,帶你直上天頂?!蔽膱暂p輕撫著小蛇,喚它的新名字。 “……祝陰?!?/br> 文堅開始重行天磴,因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長難捱。在天磴之上,他行邁靡靡,遭驟風急雨,受刀鋸之痛。云如急水,上行如以rou身游過津渡。他皮開rou卷,渾身披創,似遭千刀萬剮,漸漸變作一個血人。 為過天關,他拋擲了鼻嗅、手指與左眼,身體愈發殘缺。天頂沒有光,烏云后仿佛只藏著荒涼與絕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暉明滅,涼月紛紛,天磴上愈來愈暗,他像走進了一片黑夜。九野陰冷,飛灰飄散,如同一場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堅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駁的刻痕,不知是由誰親手刻就。寫的是一句話: “孤舟泳海,弱羽憑天,銜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 那是劉昫等人所撰的《舊唐書》里摘來的一句話,與原意有偏,卻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興許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爾后便在天磴上化為了枯骨。 文堅看著那句話,抽出小泥巴的銀鎏金劍,躬身下去,在那上頭刻了幾筆。 待他行開時,只見那級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話后半被劍痕劃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幾字,寫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憑天?!?/br> 第六十章 人不信由命 年歲流星趕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卻依舊死氣沉沉。神霄自被燭龍火精燔燒之后便如一塊焦炭,無半點草木生氣。紫宮曾鋪嶺橫峽,輦道聯貫,僅主殿便闊四百市畝,奇偉磅礴,氣勢恢宏,如今卻只余灰燼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爛牙床上綴著的一粒粒殘牙。 至于曾留過玄女蹤跡的過廳、抱廈、挑廊,也都無一例外成了嶙嶙斷石。映蔽花木的幃箔之間,十二月花兒:梅錢、白玉蘭、春蘭、木芍藥、獅頭石竹、芙蕖皆只剩斷桿殘枝,徘徊花、巖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見了影兒,連香氣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鉛一般灰,濃云壓著五雉高的王城宮門,沒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處只有永無止境的極夜。 但今日卻有所不同,一個黑影忽緩緩現于南天門前。 那影子說是人,卻不大像,渾身皮rou似被剝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腳如被斬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盡是創傷,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爛泥。那人爬上南天門,身后天磴上落滿血點。那血點如王駕出游的儀仗,忠實地隨于那人身后,看他闖過南天門,往帝座而去。 過了天門的一剎,那人忽頹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盡其神魂氣力。血汩汩地流,他看著不一時便會魂歸西天。 然而黑暗里卻生出了螢蟲似的光點,那光點輕輕棲于他身上,將血污噬凈。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創傷漸愈,緩緩現出人形。人影喘息著,靠生出的手腳艱難爬動。不知爬了許久,人影方從輦道爬向了瑤池。他滾入池中,血跡絲絲縷縷地浮上來。不一時,水花四濺,那人兒浮上水面來。初入水時,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時已恢復原本容貌。創傷愈合,污垢滌凈,更顯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嗆了幾口水,打了個響指,嘶聲道: “寶術,形諸筆墨?!?/br> 剎那間,一件潔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跡勾勒而出,輕輕披于其肩頭。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濕淋淋地貼著身,看著狼狽,卻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堅。 自從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費了多少年月,其間種種甚而已然記不大清,只記得那是一段極凄苦的歲月。非但是身軀殘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網,仿佛隨時會被狂風刮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