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沒良心的玩意兒!”小泥巴斥道,“我出去辦差,你便臨陣脫逃,去和浮翳山海的母蛇糾纏。若來日我上天磴,你還不得逃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燭陰低沉地笑,龍息卷得簾櫳獵獵作響。它道,“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寒暄,也不是為看你笑話。我來傳話:鳩滿拏此時正在中天宮中,欲要見你?!?/br> 鳩滿拏要見自己?小泥巴疑惑。 他竭力支撐起身子,忍著驚人的痛楚,一步一挪地走向中天宮。進了花園里,只見月如明珠,柳偃斜坡,枝葉蔓披間,鳩滿拏坐于一張紫檀嵌樺木椅上,靜靜地候著自己。 小泥巴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鳩滿拏微笑著與他道:“易情,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此處么?” “誰知道?深更半夜的,興許你要同我花前月下?!?/br> “胡鬧,咱們要說正經事?!兵F滿拏責他,卻又很快松了口?!安贿^也不算得正經,不過是一時興起,寒暄一二句?!?/br> 寒暄就寒暄了,至于大半夜將人從床上拖起來么?小泥巴不情不愿,眼睛卻尖,瞥得鳩滿拏衣下似纏著細布,隱隱有血跡洇出,又看他身上縛著竹板、長坐不動的模樣,竟是猜到發生了何事。 “鳩滿拏大人,莫非你……”小泥巴聲音打顫,“……因我們而受責了?” 鳩滿拏笑道:“常有的事兒,你們且放寬心。倒是你,我聽福神大人說,你下凡間后反而遭傷了心,此事是真的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天然木椅,那椅上刻滿破傷咒,想必即便坐下,創口之痛也可大為減輕。小泥巴猶豫了一下,坐在他身旁,將在凡世中所發生之事略敘,說起無為觀和天穿道長、微言道人、迷陣子,再說起那等候了自己三百余年的游光鬼,不由得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 罷了,他喃喃道,“鳩滿拏大人,實不相瞞,文堅與迷陣子皆勸我上天磴,我也知步天階興許能挽回故人的性命。只是我心中仍有隱憂。那天磴之路漫長險阻,千百年來有誰真正抵過成天?我憂心的是,若我魂心盡碎,真身死于天磴上,又有誰還記得無為觀?到了那時,我的故人才真算泯于塵煙?!?/br> 忽然間,他落入一個溫暖的臂膀,鳩滿拏旋身過來,輕輕摟住了他。一剎間,所有的委屈與不安如決堤洪水,洶涌而出。小泥巴在那懷抱里低聲啜泣,以往的無數光景如燈片般在眼前一幕幕輪轉。在上中天宮之后,鳩滿拏對他關懷有加。被獅面鬼咬傷時,鳩滿拏不遠萬里下中天去救他,給他包扎敷藥。鳩滿拏賜他以棗木牒,笑道希望他往后大有可為。每每自火海刀山中脫身,他想起的便是這被柔和月輝映照著的中天宮。中天宮便似他的第二故鄉,而鳩滿拏便如他的生父。 他從未向天穿道長追問他的生父是何人,因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無根之萍,有了娘親已是上天厚贈。只是與鳩滿拏相擁之時,他無由地覺得心澀,若這寬厚的懷抱是來自于自己的父親,那該多好。 “不要害怕。天磴不是為了殺人而存留于世的。它不過是一條道途,便如你攀涉險峰,登上它,總需經歷一番磨難。你師父以前曾登過昆侖,你覺得昆侖天磴好走么?” “那路途一定極險,天寒地凍,驟風暴雪?!?/br> “不錯,可你如今卻置身于昆侖之上的中天宮。天階并不似你想象中的那般險峭,即便是不行天磴,世間何處不有劫難?” 鳩滿拏輕撫他脊背。 “易情,天磴給世人的并非絕望,而是登天的希望??滔峦稣呙盏奶祉悴皇悄贡?,而是他們曾留于世的證明?!?/br> 剎那間,小泥巴心神搖蕩。他伏在鳩滿拏懷中,緊緊回抱。 “可大人,天磴漫長,我要怎樣才能上九重天?” 金波當空,銀魚躍水,中天宮中一片恬謐。鳩滿拏拍著他的肩,笑道: “先走出一步,繼而再邁第二步。一步接一步地走,終有一日,你可達九重天?!?/br> 小泥巴的心略略定了,鳩滿拏的話如一陣春風,將他心頭冰冷的恐懼拂散。他松開手,望向白衣青年,忽笑道。 “鳩滿拏大人,多謝您的話,我心中再不畏怯了?!?/br> 鳩滿拏含笑點頭,卻聽得他道,“既然如此,大人要隨我一起來么?” 這話讓鳩滿拏一怔。小泥巴看著他,眼神里略帶一絲柔和的哀涼,道:“我時常覺得,您不應于屈居于中天。福神大人也說過,您如荊山之玉,既有才干。何不上九霄,施展一番抱負?” 月色里,他向鳩滿拏遞來一只手,那手仿若閃著銀月清輝,皎皎耀目。 鳩滿拏看得呆了,許久,白衣青年莞爾,笑容如春煙新柳,溫潤而澤,并未拒絕,只道: “容我再考慮稍許?!?/br> —— 與小泥巴閑話畢了后,鳩滿拏支著象牙杖艱難地回到三堂后的內宅里,入了書房。 他靜靜地將齋閣拾整了一夜,給金盞銀臺換水,插好閔蘭,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與小泥巴談及之事。上天磴著實并非易事,即便是福神這等大仙,下中天來消夏后也需使盡渾身解數回五重天。每越一重天,便需付出一樣代價,興許是手腳,抑或是臟腑,愈往上走,所付的代價便愈大。 至于文家天書的來歷,他也將自己從旁人口里聽得的只言片語告訴了小泥巴。傳聞文家的天書是古時天記府的吏員偷攜入人間的,后來遭凡民拾到,便有了之后發跡的文家。只是這天書在小泥巴和文堅鑄成神跡的那一夜里被燭龍之焰焚盡,自此紅塵再無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