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文堅避著他如雨的拳頭,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來此處拾整些煉二十四神凈丹的藥草,卻見他倆在井旁廝打,當即變了臉色,拖著滾圓身軀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卻紅了眼,對文堅拳打腳踢。微言道人卡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 這時,小泥巴出拳時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飛濺上齋堂門柱,濺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間,微言道人發出尖利的慘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慘叫撓著耳鼓,撕心裂肺,讓他心驚膽寒。微言道人的身軀忽干癟下去,沒了人形,不一時便變作一張沾水紙片,飄飄悠悠地落進水洼里,墨跡流瀉,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齋堂門柱亦開始扭曲,墨色像驚惶的魚兒一般游開。靜雅的堂房化作斷壁殘垣,留下一張被沾濕的幻法符。 頃刻間,無為觀不復存在,荒苔遍地,人跡蕪沒。 他們正身處于接天長草中,夜梟慘然鳴叫,風緊緊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聲的太息。月牙兒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銀霜。 “我的寶術也是墨術,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間一年?!?/br> 文堅抹著臉,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為清冷,對震驚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罷,易情。人間已過了數百年了?!?/br>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憑天 穿過離離雜草,行過斷石殘欄,月光像雪,灑滿兩個人的肩頭。無為觀靈官殿已然敝敗,石柱折倒,荷葉寶瓶破碎,廊廡被枯枝遮掩。夜風在臨水亭榭中盤桓,在荒涼的殿閣間巡游。 走到水塘邊,一個人影正坐在靈璧石旁,平冠黃帔,白發蒼顏,形容枯槁。 那是迷陣子,他揭下了身上貼著的幻法符,變回了原本須發皆白的模樣。如今的他不再年輕,不過是一個隨著無為觀朽爛的老頭兒。影子伶仃著,像一桿枯竹。 小泥巴和文堅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渾身草芥,衣衫凌亂潮濕。文堅臉上破了皮,小泥巴紅了眼,看著他們,迷陣子反坦然地笑: “你們來了?!?/br> “寶珍……迷陣子?!毙∧喟鸵Я艘а?,“這是怎么一回事?” “你心里已有了答案,還問我作甚?” “我希望我心里那答案是錯的?!毙∧喟皖澏吨魵?,“自我升天之后,人間已過幾年?” 迷陣子微笑道: “三百四十九年?!?/br> 在他身后,滿池枯花在風里徐徐而動。那是天穿道長侍弄的牡丹花兒,如今已褪了色,瘦骨嶙峋地立著,如一池白骨。 雖早已從文堅口中聽過人間時光流逝的話,可聽迷陣子再道一次,不啻于往心中再扎一刀。 小泥巴心如刀割,問:“三百余年,已超凡人壽歲,那你……” 迷陣子忽道,“易情,我與你說個故事罷?!?/br> 他們臨著水,月牙兒的影子在水里被揉碎了,粼粼的光像白瓷破片,蕩蕩悠悠。迷陣子的聲音蒼老而平寧: “從前,滎州里的一戶人家里,有一男嬰呱呱墜地。那男嬰爹娘皆是叛出自家道門、相約私奔的祭酒道士,見孩兒誕下,自是喜不自勝?!?/br> “只是那嬰孩方足月,便被夜游的小鬼咬死。那孩兒的爹不過是出房去應付些人情,回屋時卻見榻上的孩子被咬開喉嚨,鮮血淋漓,已沒了氣息?!?/br> 小泥巴與文堅聽得心里緊塞,互相對視一眼。 “男嬰的爹娘哀哀欲絕,想法子降治了夜游小鬼。孩兒娘弱不禁風,身子不大好生養,再有孩兒是無望了。兩人愛子心切,竟生出個邪門兒法子。他們將那嬰孩魂心剖出,縫入了小鬼皮囊中?!?/br> 聽到此處,兩人忽覺脊背生涼,胸有塊壘。迷陣子面無表情,似在念著已書好的故事。 “那孩兒長大,爹娘卻因行此邪術而遭師門責罰,鎖于元和觀中。嬰孩沒了爹娘,終日與野犬相伴,種被文家拾了去?!?/br> “因他有妖軀,卻有人心,故而年壽較常人長久些,又因其陽真殘盡,因而神思倦怠。文家收留了他,取名為‘寶珍’,后面的故事你們也應知曉了?!?/br> 松風陣陣,槐影搖曳,待他收聲,小泥巴顫聲道: “所以,從一開始,你便是妖鬼?” “是?!?/br> “除你之外,無為觀中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小泥巴的心忽而墜了下去,直沉淵底。 “對?!?/br> “你尚在此處的緣由,是甚么?” “在等你歸鄉?!?/br> 心里霎時一痛,小泥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望著迷陣子頭童齒豁的模樣,只在其上望見了誠實之色。迷陣子雖是妖鬼,卻不教他感到厭惡。 他張望四周,若自己未將門柱上的幻法符濺濕,此處當仍是潔整而精麗的硬山頂庵殿,而非如今的荊榛連天,仿若死寂荒冢。 “無為觀里的一切,皆是由你以幻法符繪出的么?殿閣如此,人也是?” 迷陣子點頭,望向文堅,“公子應知道的。文家有一墨術,將化形符畫于其上,寫上名姓八字,便能化出那人形貌?!?/br> “那便是說,師父斯人已逝,而我看到的,不過紙片一張?!毙∧喟驼f著,心中劇痛。 那冰雪似的懷抱,那精妙的劍法,還有那寂寂的笑,竟都是筆墨所畫么? 淚珠潸然而落,小泥巴正紅著眼,卻聽得迷陣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