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睟天星官見天穿道長如一支開弓的箭,逼近天門,心隨著嗓子一塊兒提高,語調里添了幾分驚恐: “若教凡人玷了睟天門庭,便是五重天之恥!攔住她,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將她攔下!” 凡人便似蟲蟻,千萬年來,他們不曾想過螻蟻也可爬上神臺。從來無一人可上昆侖,越過中天,可眼前這少女卻做到了,她人如其名,像一枚長楔,刺破天宇,深扎于諸天神明眼瞳之中。 天穿道長拼力向前沖去,三把雙手帶刀劈進手臂,四十枚銅鏃一齊扎進脊背,身軀像被碾裂的石榴粒,血像漿水一般迸濺開來。仙劍嗡嗡鳴振,似垂死的蜂子,在刀光劍影中破碎。 近了,近了。還差一步,她便可穿過睟天天門。 那赫赫朱門敞著,碧琉璃瓦寶光璀璨,像明媚的眼波,像無數次她在夢里見到的景色。 可下一刻,那景色在眼前破碎了,黑暗如入水的墨,迅速染遍她的雙目。 一柄屈刀從后伸來,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 —— 天磴之下,暮去朝來。山那頭的景色已像西洋畫片般換了幾輪。野杏花不開了,改開了雪花,白絨絨地鋪遍山頭,似放久的饅頭生了毛。 胡周在昆侖山下與回紇人過日子,這日子像未摻鹽的水,嘴里咂摸一下便過去了,全不會在心里落下印象?;丶v人與他輪番守天磴,他們如伸頸待哺的幼鳥般遠眺天野,焦心地等待著從重天之上傳下的音訊。長發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問他道: “神女,會是摔下來,還是走下來?” 胡周凍得縮成一團,含糊地道:“興許會是飛下來的。她上了天,便成了著羽衣彩綢的仙女,兩只腳再不用走路,像水泡似的飄著?!?/br> 平靜的日子里終歸還是有一絲波瀾,塔吉古麗害了病,縮在綿羊毛氈里,臉紅得似被太陽烘得滾熟。她兩眼迷瞪瞪的,嘴巴里含著一條鉆孔的短篥竹,當她吐氣兒時,一陣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聲音便會響起,這是在說她肚子餓了。胡周便會入帳里,將烤馕喂給她。 塔吉古麗的病時好時壞,卻如寡婦的愁怨般,綿綿不見盡頭。她精神稍好時,便對胡周說,“胡哥哥,我死,便將我委之于地,讓那禿鷹啄我,狐貍吃我?!?/br> 胡周見她神色平靜,分明未死,卻多了幾分沉甸甸的郁意,心里倒驚惶起來,強笑道:“你又不姓胡,說甚么胡話?甚么死不死的?天穿姊姊還未下天磴來呢,待她下來,定會帶回將你治好的法子!” 塔吉古麗虛弱地朝他微笑,“等不起……禿鷹,好些?!彼齽e過頭,仰望著帳頂?!岸d鷹吃了我,飛上天去,我便能先見到姊姊?!?/br> 胡周聽得心痛,含糊地搪塞她,走出帳子,夜里在火堆邊怔愣。他狠狠捶自己的腿,暗罵自己不是男人,后來轉念罵自己不是人,竟教天穿道長去行那鍘刀刃似的天磴。那少女雖道行深厚,卻不過芳齡二九,半大不大。正懊惱時,寒風里卷來一陣驚恐喊聲: “不好,不好!胡周,天磴上,有人!” 胡周聽了這話,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屁股下受了油燙,趕忙爬起來。睜目遠眺,卻見阿克阿洪撐著木杖,青蛙一般跳過來。阿克阿洪口齒如被糍粑黏住,半天才滾出一個完字。 “是,天穿,道長!” 這下胡周真覺天塌下來了。他六神無主,胡亂揀了些療傷金津,裹上件皮袷袢,提著馬燈,隨著阿克阿洪往山上跑。白雪雰雰,棉襖子一般包著石塊,風卻冷極,連血都要被凍凝。 跑到天磴左近,卻見半空里的天階上淌著血。一個人影倒在階上,一動不動。 胡周仰首望去,只見漫天風雪里,少女癱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漸漸點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銅鏃刺在背上,像將她變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卻已搶先一步,拄著木杖上了天磴,可不過行了十步,便如謁神明一般跪下來,渾身顛抖。原來是力竭得很,且骨頭遭電劈似的打戰。再抬起臉時,胡周驚見他臉龐生了些細紋,竟似是老了十歲。 原來若未守一存思,煉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與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連滾帶爬地墜下來。胡周略學過些道術,可不過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車輪下碾過一番。 “怎么辦?怎么辦?”阿克阿洪急得如無頭蒼蠅?!捌甙偌?!我們和神女,有七百級!” 七百級天磴。胡周目測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腳底。他手腳并用,再上十級,只覺是攀著荊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動。血落下來,教他似蓋印璽般在天磴上落跡。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亂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過百級天磴,便成了血人一個。再爬百級,顯是覺得臟腑萎減,人似沒了氣兒,干癟作一層皮。他鼓起最后說話的氣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誰去救人?我不上天磴,還有誰上天磴!” 他的臉皮似投進了石子的池塘,轂紋層層疊疊,漸漸浮現。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這樣的凡人每越百級天階,便會喪失十年壽命。 雪花飄下來,棲落發梢。簌簌抖落時,卻不見青絲顏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遙遙地驚叫:“胡周,胡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