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張炬燭天”的烈焰與凡間水瀑相接,頃刻間散出濃厚水霧,宛若奶漿,充盈天地。少女正立于祥云端,心焦如焚,卻聽得一個聲音遙遙傳來。 “左不正,回來?!?/br> 她聽見了天穿道長的聲音,淡而平靜,卻如劍刃劃破長風。聽罷這話,左不正亦不再遲疑,縱身躍下。 此時易情與祝陰已憑流風落地,跌落山門前,水幕橫亙于天,遮住天磴去路。神傘“定風波”在半空里畫下了衛護符,暫起一道無形藩籬,將漫空天兵阻住。天地間降下傾盆暴雨,四野水霧彌漫,雨聲如炮仗般隆隆作響,然而烈焰仍在水幕上方燃燒,即將將其吞噬。易情與祝陰跌倒在泥淖里,望向天空。 黑云傾動,水霧騰天。燎原烈火在烏云上熊熊鋪展,毒火飛上天磴,那通天長階開始燃燒。 “天磴……”易情勉力睜眼,虛弱地道,“燒起來了?” 祝陰托掌,左不正在狂嵐中險險落地。在水火相攻之下,維系天地間通路千萬年的天磴如飛灰般潰散。那天磴自群峰之頂延展而上,本如一道虹彩聯通天地間。 而如今,天穿道長仰首,眸子如兩汪靜池,道:“天磴斷了?!?/br> “斷了會怎樣?不是更好么?”左不正喘著粗氣,道,“那伙該死的天兵便下不來了,咱們從此與他們天人兩隔,再不相見啦!” 天穿道長悠悠道:“昔日,顓頊帝曾行‘絕地天通’之術,可后來有人鑄得神跡,上抵天廷,這天磴便留了下來,直至今日。如今它斷了,既算得一件好事,也算得一件壞事?!?/br> “師父,為何您說這是好事?”左不正問。 “好便好在天兵不會來犯,咱們能在無為觀過上安穩日子?!?/br> “那又壞在何處?” 天穿道長說:“壞便壞在天兵雖不會來,可咱們依然被蓋在天廷下頭。你瞧,我們就像一只離天廷很遠的洗腳桶,他們若有污水,也還能隨意潑將下來?!?/br> 祝陰捂著傷,斷斷續續道:“師父,您說的天廷會潑來的‘污水’,是指災荒么?” 天穿道長點了點頭。 眾人沉默不語,此時抬眼望去,天磴如一支在火堆里掙扎的枯枝,于烈火中茍延殘喘。栗紫的天穹里已不見天兵身影,天磴已斷,他們被永遠阻隔于中天之上。天與地就此分隔。 但若神明欲攫取人世福氣,為陽間降下災殃,卻也輕而易舉。只因福禍可憑香火抵重霄之上,不必神靈勞動大駕便可cao縱。 兩人正癡癡望著蒼穹,此時一片雪白忽而遮住了視界。不知何時,那五柄利劍已然化回紙傘模樣,輕飄飄地落進天穿道長手中。天穿道長持著傘,將那傘遮在他們頭頂,而她于雨中靜立,白衣如霜,飄然出塵,宛若仙子。 天穿道長望著易情和祝陰,如注暴雨里,她的目光寧靜無瀾。 “車到山前必有路,其余事往后再談?!彼f?!艾F在,恭喜回家?!?/br> 第五十章 寒暑移此心 雨像天河倒傾,下了三夜,一刻不歇。 內房里水漉漉的,雨粒子從青筒瓦里漏下來,打在地上,撥弦似的脆響。易情蓋一張發霉布衾,仰面躺在四面床上,像躺在一具棺槨里,了無生氣。 落入凡間的那一日,天穿道長雖與他說“恭喜回家”,可這處著實不似原來的無為觀。天書之外的世界一片荒蕪,牌樓傾頹,靈官殿破敗,雨落瀟瀟,汪洋萬里,整個世界如一張蒙塵的墨畫。 易情曾問祝陰:“這就是天書之外的景色?” 祝陰書中書外的魂心已然融為一體,因而此時的他有著做天書時的記憶。他的神色里隱忍著憤懣:“本不該如此的?!?/br> “那為何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祝某一直身居云峰宮中,竟不知下界已被眾神糟蹋成了這般慘景……”祝陰咬牙,眼里似燒著火,“他們只顧享樂,奪去了凡世福氣,且將他們本應背負的災荒拋入世間!” 從九重天下來后,易情便于無為觀中養傷。觀里眾人怕礙著他,便也未常來叨擾??蛇@三日里,他的傷勢卻是一天比一天壞了。第一日,他兩手寒栗不止,不可持物;第二日,他一足不攝,不可走動;第三日,他一耳混沌,不可聽聲。 此時的易情癱軟在床榻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雨珠一粒粒地擠在滴水檐下,不一會兒又被擠落下來,融在淡藍紫的煙水里。他望著這景色已有三個時辰,可卻沒法爬身起來,換個地兒觀雨景。 因為他動彈不得。 身軀的知覺在漸漸失去,為了將天書中的凡世剪裁入現世,他動用了“形諸筆墨”的寶術??蛇@亦有代價,那便是他的性命。他本是書中之人,本不該于書外留存。起初是四體,進而是五感,如今卻連情愫也似在漸而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易情想,現今的他卻真如一個行將就木的死人了。 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此事。他將祝陰與無為觀中人從書里帶了出來,教他們可在現世里過活,若問他覺得此生是否有意義,他如今已覺意義非凡。 木門忽被篤篤地叩響,那聲音像兩枚石子投入了池塘。易情抬起脖子,卻想起自己渾身僵直,不可動彈,便喊道:“門開著,進來罷!” 祝陰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散著墨發,肩頭夾著紙傘,懷里抱著盛藥的木托,一邊肩膀被雨淋透了,濕去的部分像一塊新裁的布,綴在身上?!皫熜??!彼p聲喚道,聲音卻沙啞而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