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因而她微微糾改了一番。 在那天書里,祝陰雖心系神君,卻終不會識得易情為何人。她將賜予他一道縛眼紅綾,那將成一道咒詛,教他無法辨出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陰陽、柔剛、明暗、動靜、枯榮、生死,這世上有許多物事相輔相成,若非如此,那便若祝陰愿同他那神君做“善”的一方,那她便只可做個惡人。 少司命莞爾一笑,提起裙裳,落入天書之中。 她降至咸池之畔,在那兒松開烏黑如瀑的發絲,仔細浸洗。不多時,腳步聲杳杳而來。一位少年乘風而下,美如冠玉,眸似麩金,著犀兕緋衣、鍮石帶,正是天書中此時正任靈鬼官的祝陰。 少司命心中了然,此人雖是祝陰,卻是書中之人。雖有一半天書之外祝陰給予的魂心,卻對過往的一切毫無所察。祝陰向她揖禮,求她指一條明道,告訴他他所奉養的神君大人在何處。瞧著這愚昧的書中人,少司命長長嘆息。 她行出咸池,自枝梢抽出一道紅綾,示意祝陰轉身。她將紅綾覆于祝陰雙眼之上,對他道:“從此往后,汝將長暝,不可視天,不可看地,不可見人。雙眼每度開闔,汝將更遠宸霄一分?!?/br> 天書中的祝陰惴惴不安地點頭,似是信了這番說辭。少司命又提點他,要他去凡塵里尋一只極惡窮兇的妖鬼。 她說:“吾要汝殺——文易情?!?/br> 望著祝陰離去的背影,少司命微笑。她又做了一回惡人。 她用指尖在天書上擺弄著墨跡。與大司命不同,她留下的墨色是鮮紅的,墨痕交織,宛若一道道緣線。這是她的天書,她可來去自由,讓書里書外人皆毫無所察。 鉆出天書,回到那昏黯的架閣庫中,少司命忽而聽到一個怯生生的嗓音: “您為何要這么做?” 她轉頭一望,卻見書櫥里蹲著只皮毛油光水亮的白兔。她曾在瓊花宮中居留許久,那是自廣寒流竄而來、常隨在她身側的玉兔。 少司命叉著腰,擰眉道:“我又做了甚么事,值得你如此奇怪?” 玉兔躺在杉木架上,陀螺似的滾來滾去,咕咕叫道:“您幫那靈鬼官牽了緣線,卻還作出一副jian人模樣,這又于您有甚么好處?靈鬼官都是些大渾球,他們……”說到后來,玉兔驚恐地囁嚅,“……他們會把我捉起來吃掉?!?/br> 少司命反笑道:“好處不算大,卻也算得有的。你也是知道我極討厭大司命一事的,可天廷、凡間卻皆流傳我同他之間有一段風流韻事。尤是那叫屈子的凡人,竟寫了一篇叫九歌的詩,污我同他送暖偎寒,怎會有此事!我討厭死他啦!” “所以,我便想著,若我真教大司命同那靈鬼官紅絲暗系,那我不便從此清白了?”她笑道,伸出手將玉兔抱進懷里,慢慢撫那緞子似的柔滑毛發。 玉兔仰起小腦袋,一對兒眼紅珊瑚似的,瑩亮可人:“少司命大人,你雖這樣說,實際卻是有甚么旁的緣由罷!” “是啊?!鄙偎久鼣亏?,目光似清涼的月光,灑在玉兔身上。她囈語似的道: “我愿出手助那靈鬼官,是受一人所托?!?/br> 她想起自己在人間只有一縷魂神、并無身軀之時,她在紅塵里飄飄游游,像一朵虛裊的云。在掠過海岱的一處灰墻黛瓦的四合院時,她忽而聽見些雜雜攘攘的禱告聲,垂首一看,她卻發覺那家宗祠里的竹香案上躺著個女孩兒。那女孩兒鳳鈿紗衣,滿身彩花人勝。圍著她的老者一臉虔誠,喃喃跪拜,聲音像蚊蠅盤旋上來。女孩卻置若罔聞,只是瞧著天空,雙目空洞。 忽然間,那目光與少司命相接。 那時,少司命生出了點興致。那戶人家里求禱的神明是高禖神,她也算與此神有些因緣。于是她附在了那女孩兒身上,從此同那女孩兒共存。 那少女名為秋蘭。她命運多舛,后來遭海岱的族人攆出家門,漂泊到金陵,只能做了個出賣皮相的妓子。少司命記得她在被大司命救下的那個夜里,她淚落潸潸,跪在敞龕前向自己禱告,道: “少司命大人,若我死了,你便將我這身軀拿去罷。只是,您能不能答應我,實現我一個心愿?” 那時的少司命問:“甚么心愿?” “今夜我蒙神仙哥哥相助,方才保得性命?!?/br> 秋蘭仰面,泛淚的雙眸似水晶珠子,閃閃發亮。 “我求您……往后能助他脫離苦海?!?/br> “好?!鄙偎久?,“我答應你?!?/br> 所以她才將天書借予了祝陰,才用降妖劍刺破易情心口,讓他落入記憶的海底。她深知天書里的世界便如一場美夢,脆弱得一觸即破。被紅綾縛眼的祝陰若是真尋到了他的神君大人,那美夢便會如晨露般揮之而去。 若是他們從此兩忘于天地間,亦或是懷抱對對方的怨懟而活,那天書世界便能一直安安穩穩,不會幻滅。 但如今祝陰憂思成狂,易情又一昧想要窺得這世界的真相。 “罷了罷了?!鄙偎久p輕緩緩地嘆氣,“我將一切擺予他們看,讓他們自個兒選去罷?!?/br> —— 天書世界里,往昔的海底中。 涌碧清流間,粼粼波光里,天書與易情相向而立。記憶像潔白的海貝碎片,在海波里翩然起舞。易情方才看罷了過往的回憶,瞠目結舌。 他看到了過去的一切,看到了曾為大司命的自己。他看到紫金山影雄麗,霞光如穹頂漪痕,他在山腳與小蛇相遇。他看到他如魴魚赪尾,苦心勞形,最后溘然長往于青瓦小院中。然后他明白了他為書中之人,是在天書上寫畫出來的一道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