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吱扭兒一聲,木門在他面前敞開,塵灰彌漫開來,像開啟了一個塵封的故夢。 書齋中陳設未變,竹牗里透出幾道金絲似的光。臨窗的紅木臺上散著幾張麻紙,已被滲入的雨水浸皺,木架上堆壘著長幅經卷。祝陰慢慢走過去,拂去灰塵,拉開木軸,他摸著竹簡上凹凸的刻痕,看見了對世間萬物的記敘。那記敘自上古太初而來,他見到了跂行喙息、蠉飛蠕動之物是如何而生,如何而亡。龍種曾稱霸凡世,跋扈飛揚,又淪落作凡人車輦,在天地間流離轉徙。祝陰嘆息,他離開龍族久矣,不知它們此時活得這般小心翼翼。 原來如此,他懵懂地明白過來。興許冷山龍本欲傾覆天廷,但中道受阻,于是便在七齒象王身邊留侍。他曾見過的那明亮的魂心是少司命的么?看來七齒象王是少司命的傀儡。他們陰差陽錯將七齒象王打倒,迂回的事兒行不通,冷山龍便只能回浮翳山海聯合龍種,欲正面進襲天廷。 可這一切還是來得太過突然,他只覺自己像是突地掉進了一只旋渦中,且仍在越陷越深。 祝陰蹙眉,捂住了額,喃喃道。 “祝某怎就摻進了這鬧劇里……” 在書齋中立了好一會兒,他轉身去看那紅木書臺。臺下放著只竹笈,他彎下身去,驚奇地從其中抽出幾卷記牘來。 展開一看,伸指撫去,卻發覺那是過往齋主的記敘。一字一劃,祥寧而平靜,仿佛將光陰歲月凝在筆尖。 祝陰喃喃道:“神君大人?” 幾乎不用再費心去辨,他于一剎間發覺了留下這字跡之人究竟為誰。他抹去藤椅上的灰土,捧著記牘在窗前坐下,天光清靜,竹影落進來,貼在墻上,像一幅墨跡縱橫的畫。在經歷漫長的年歲之前,曾有人在這窗前執筆,荏苒歲月之后,他在此重讀當年的記憶。 在他紛亂的記憶中,要他前去紫金山的那人是誰? 他又會在記牘中看到甚么? 祝陰想,他會在這里尋到他想要的答案。 —— 記憶仿若流水,潺潺流向往昔。 祝陰撫著記牘上的刻痕,從橫撇點捺中,他讀到了過往的歡欣與悲哀。他望見紫金山下,漫天火燒似的落霞里,飛鳧云履、素袖羽服的少年轉身而行,而那時的他仍是一條赤色小蛇,缺眼少牙,皮rou被剝,形容丑陋,卻向著那背影歪歪斜斜地爬去。 “喂,喂!”荷瓣似的晚霞里,小蛇沿著那素衣少年的步履爬行,它叫道,“等等我!” 在那久遠的記憶里,羽服少年止步了,轉過身來。小蛇望見了一張年輕卻淡漠的臉,膚似雪云,目如星露。那人道: “你跟來了?” 他雖在發問,可無波無瀾的眼里卻未見一絲意外。小蛇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不僅跟上了你,還要黏上你!你方才說,你是‘最后一個被我劫掠的人’,是罷?你的血很好吃,像是花藥宮里的仙釀。我若是吃不飽,便會再去劫其余人。你只有一直給我吃你的血rou,我才不會去傷人害人……” 它見那人神色無變,大著膽子擺尾,將尾巴擺成了一面扇子,叫道: “所以,我賴定你啦!” 小蛇說畢這話,趕忙閉眼,將身子蜷成一團,護住頭尾。它明白若是激怒了凡人,他們會伸腳來將自己踹到一旁,像踢馬球一般。但預想中的痛楚并未到來,小蛇悄悄瞇眼,卻覺那人走到跟前,用指頭捏起了自己。 “嗯,”那少年道,“那就賴罷,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小蛇欣喜若狂,它發覺自己賴上了一個笨蛋。這世上竟有蠢人會給它喂自個兒的血,還愿意做它一日三餐的飯食。它躥到少年肩上,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肩頭rou。它聽見少年抽冷氣的聲音,感到牙下的身軀如地震般一顫。小蛇含混不清地道:“我想吃你,想每天吃上三頓,每頓都有你的好血好rou吃喝……” 那少年捉住了它,不客氣地將它從肩上拔開,拎到面前與它對視: “不行?!?/br> 小蛇打了個寒戰,它望進了少年的雙眼,像是落進了一片深淵。 “那要我拿身上的東西與你換,你才肯被我吃么?”小蛇的氣蔫了,它可憐兮兮地道,“等我的皮、牙齒長出來了,我再用它們與你換,也不用你的血,只要幾只蟈蟈吃……” 它想了想,又淚汪汪地道:“要剝好了的,到那時我又沒牙齒啦,咬不動?!?/br> “都不要?!庇鸱倌甑暤?,“我對你身上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也不會給你剝蟈蟈吃?!?/br> 小蛇眼里的淚花泛得更甚,它覺得自己被嫌棄了,連一身艷麗如纏絲瑪瑙的鱗片都尚且價廉,它還可以用何物以市? 少年提著它,邁開了步子。天色像蒙了塵,漸漸黯淡。道旁石壁上鑿的大龕融化在夕暉里,那里雕著龍髯垂地恭迎軒轅云師,圣人乘青牛車遁入靈奇,所有的雕飾在黑暗里緩緩隱去,像被墨涂去了行跡。但少年素白的羽服卻似泛著幽熒的明光,小蛇恍惚覺得,他像夜里的秉燭之人,引著自己前行。 青蛤殼紫的暮色染上面頰,少年的秀目清眉在這暮色里顯出了幾分蒼涼。他突然平靜地道: “我要你改行遷善,一日不做惡事,我便飼你一日?!?/br> 小蛇好奇地發問,“甚么叫惡事?” “你翦徑威嚇行客,便是惡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