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身下水波漫蕩,雨針在水面上織出轂紋。銀杏葉層層疊疊,在他們四周打旋兒漫舞,兩人仿佛迷失在夢景之中。巨蛇橫渡衛水,嘶鳴尖利,擺騰的巨尾拍起騰空巨浪。 “你甚么時候…知道的?”在親吻的間隙,易情艱難地低吟?!澳悴皇恰詈拊魑业拿??” 祝陰的動作似是略略一頓,易情仿佛看出了他心緒的膠葛。他既厭惡師兄,又崇敬神君,矛盾的情愫之下,他只得用驚惶的吻掩蓋自己的心緒。 浪花落下,濺起無數白露,落在河中時攪亂了一水的星沙。易情被吻得身軟意亂,臉如火燒,險些滑落在祝陰臂彎里。正在此時,唇上忽而一涼,祝陰突而放開了他。 “對不住,神君大人?!弊j幷f,“您先行一步罷?!?/br> 易情氣喘連連,卻覺他神色不妙,總算抓到個機會開口,驚愕道,“你要去哪兒?” “祝某要去替神君大人上刀山,越劍樹,窮碧落,下黃泉?!?/br> 易情伸手,一把抓住欲扭頭而去、卻搖搖欲墜的他,焦急喝道:“我才不要你做這樣的事!天壇山快到了,咱們一齊去尋師父,求她庇蔭!” “來不及了?!弊j巺s搖頭。 他踉蹌著起身,巨蛇已飛躍至他們身前。如柱的身軀在水中狂攪,兩人面前已掛起如瀑水簾。 “神君大人,師兄?!弊j幭蛩厥滓恍?,“您在槐樹下稍候,祝某其后一定趕至您身邊?!?/br> “這回莫要在天記府外等候,在天壇山月老殿前的槐樹下…請您等我?!?/br> 語畢,祝陰忽而騰身而起。紅衣在風中獵獵飄蕩,像一抹狂揚的血痕。巨蛇見他撲來,竟怯縮了一剎,旋即卷起鯨波鼉浪,嘶聲如九天洪雷震鳴。風翻白浪,河面綻開千片雪樣的水花兒,祝陰在雨中踏風前行,一剎間讓易情以為他是自山海中降世的君王。 祝陰倏地揚手,狂嵐忽而將易情與舟艖卷起,將他送往遠方。易情驚聲叫喊,卻見四方景物愈發遠去,他正高懸于空,凌云而行。 狂風不知送了他許久,總算將他蕩到天壇山下。易情爬上土岸,不安地遠眺。清風在他指間繾綣了片刻,又散得無影無蹤。他回望衛河,只見沙凈煙籠,極目之處一片寧靜。 易情猛地扭身,摸著黑往山上爬。陰風颯颯,蟲鳴寥寥。他安慰自己,祝陰是靈鬼官,定是個命大的主兒??梢婚]眼,他仿佛又見到祝陰倒于血泊中,不成人形。 他摸回了觀中,山徑上的戳燈皆沒點,四處一片墨一樣的漆黑。朔風干冷,林中送來枯敗之氣。易情摸出身上藏的銅錢,用寶術“形諸筆墨”畫了火折子。 跑過寮房時,他忽覺不對,停下腳步。不祥的預感在心中醞釀,他走到墻邊漂滿浮萍的水缸里,顫著手往缸中探去。水如冰寒涼,他摸到了柔軟的藻荇,還有—— —— 一只手。 剎那間,他寒毛卓豎,戰栗之情鋪天蓋地翻涌而來。雨變大了,他像被躁亂雨點捶打的一面破鼓,自口里發出泣不成聲的悲鳴。他知道為何觀中不曾點燈,本該守門的迷陣子又在何處了。他許久不曾回觀,竟不知觀中諸人活得有千般苦楚。 與十年前的慘景一般,荒年降臨,迷陣子溺斃在了水缸之中。 他喪魂落魄地邁起了步子,幾度跌倒在荒草亂石中。上山前向天穿道長求援之想已然煙消云散,一個念頭不住地在心中打轉:師父如今可好?她又在何處? 他在凄暗的夜幕里狂奔,一切皆似一個他已做過千百回的噩夢。突然間,他望見了師父的齋房,支摘窗里透出一點如豆的火光。 “師父!” 易情突而欣喜若狂,向著那火光奔去。師父向來神通廣大,再遇兇年,定也能安然無恙。 此時的他卻全然不知,他如一只撲火飛蛾,終究會引火燒身。 奔到窗前,他急不可耐,一迭聲地叫了幾聲“師父”,可卻無人應答。透過步步錦的窗格子一看,一張桐油木桌貼在墻邊,其上擱著一支鼠毫筆,幾張黃麻紙,師父方才似在寫信。 師父的信。 易情的心忽而一沉,他瞇眼望去,沒望清字跡,腦海里卻突地一響,如有重重迷霧就此撥開。他曾閱過此信的,在十年前,在師父的尸首之前。 “…師父?” 眼眶忽而一熱,易情抓住窗格,往齋房中驚惶地叫道: “您在么,師父?” 火折子失慎掉了下來,落進齋房里,火花點燃了麻紙,映亮了房中如霧的黑暗。易情怔住了,許久,漣漣淚水自眼中垂落。 一切皆和十年前一般。 他望見了一雙素白的腳尖,在火光里搖搖曳曳?;鹕嗵蛏宵S麻紙,將那娟麗的楷字一個個吞噬。 十年前,師父投繯而死。十年之后,為觀中諸人入殮的依然是他。 火燒到了最后,紙灰像黑蝶般在屋中盤旋。他發覺師父的信上似多添了一行字,是十年前他不曾在這尺素上看過的字句: “……字吾兒易情?!?/br> 第二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夜黯水茫,急雨飄飖。 岸邊蘆花如雪,在風雨間顛顫狂舞。祝陰踏著淺水前行,瀟瀟涼風逡巡于身周。白浪尖兒掠過履沿,血珠自他身上淌落,像碎梅在水面鋪了一路。他雖一身殘破,獨立淅淅雨中,可巨蛇群卻畏縮著不敢上前。 蛇群在水中翻撲,攪得清河搖蕩,水聲如九天落雷。它們一面游蕩,口里一面咝咝吐聲,審慎地在遠方游蕩。千萬道嘶聲匯作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