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他望著祝陰,玩味地摩挲著帶傷的下巴。傷疤像燎原大火后余下的焦痕,橫亙他的面龐?!澳愠芭沂亲笫系淖吖?,可你又算甚么呢?我俯仰由人,可你卻甘愿仰一只妖的鼻息?!?/br> “妖?”祝陰斂了笑意,他如今全然不信自己的眼目所見?!澳闶窃谡f文易情么?在你看來,他究竟是甚么?” 冷山龍說:“還能是甚么?你在期待著甚么?我本以為他是個被誤套縛魔鏈的人,可象王大人的直覺不錯。他是只妖鬼,還是只兇險之極的妖鬼?!?/br> “我聽聞你曾與少司命博戲,以己身為‘魚’,入博局‘水’中。若籌數勝于她,她便允你見大司命。你侍奉的若是大司命,那倒還說得過去,可你如今卻甘愿伏于妖鬼身側。祝陰啊,祝陰,我倆雖皆是半斤八兩,可你卻是糊涂得過分,執迷不悟?!?/br> 男人旋起了槍桿,鋼尖劈碎了風雪。 “你還記得么?在成為靈鬼官之前,我們是兇戾的野獸。哪怕如今獠牙已折,血性卻仍未泯滅。那份兇暴藏于我們的胸臆間,遇血則狂,總有一日會將我們的一切吞噬??扇缃窨磥?,你已不會有這一日了。我會教你明白,妄動象王大人的下場會有多凄慘?!?/br> 戴著龍首銀面的男人勾了勾手,笑得狷狂。 “來罷,祝陰,讓我們為了各自的主子,好好廝殺一場罷?!?/br> —— 易情躺在榻上,靜靜地做夢。 縛魔鏈解下的片刻里,傷口處的皮rou如絲線般悄悄匯結、縫起。他的夢里再無傷痛,只有寧靜飄飛的白雪。 夢里,他踏出了檻木,穿過覆雪的廣玉蘭與桂樹。雪下蔓延出了鮮紅的紋路,他看見倒畫的鎮彩五星陣泛著血一樣的紅光。血光密如蛛網,蔓延到千里之外,潁州街衢里像被血河充盈,那是召鬼的符陣。 他隱隱覺得不安,回頭一望,卻見夕色暈染了滿湖。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椅靠上。左三兒抱著布偶,安靜地凝望著他。 易情走過去,舉頭望著天地,說: “這是你的夢么?” 左三兒撐著臉,慢慢地說?!笆悄愕膲?,還是我的夢,又有甚么分別呢?都是在夢里,咱們都走不出去?!?/br> 真是奇事,夢里的她口齒清晰伶俐,且手腳白靜,無一點疤痕。她的眉眼里蘊著笑,和她姊姊左不正不同,像清淡的水墨畫。易情恍恍惚惚,問,“你為何在這里?” 左三兒說:“天黑了,我才能出來,便在這兒歇歇腳啦?!?/br> “可我在左府時,在白天里也見過你?!?/br> “那是因為那時是陰天,沒有日光?!弊笕齼夯沃一ɡC鞋的小腳丫。她的表情不似先前那般僵木,透著一股活靈之氣?!澳闱?,日頭將要落到嵎谷里啦。若是被日光照著多了,我就會……” “就會甚么?” 她嫣然一笑,笑容里帶著孩童不應有的妖冶。 “三兒的手腳就會爛掉。因為三兒是妖鬼呀!” 小小的女孩偏過身,指向遠方,只見遠處石闕古剎林立,金瓦上爬滿碧草。地上的血光蔓延上了屋脊,融化在夕暉里。 “不過你瞧,天底下的人都要變得和三兒一樣啦。姑父畫下了召鬼陣,等鬼王將滎州握住,大家都會變得和三兒一樣,不會老,也不會死,永遠在一起?!?/br> 易情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問:“這些紅光,便是召鬼的陣法?” 左三兒從椅靠上站起來,扯著他走到覆雪的庭院里,指著地給他看,“是呀,這是畫出的法壇、纂繩,陰獄開門,群鬼畢集。姑父畫了這法陣三十一年,三兒陪他畫了八年。姊姊還不知道,她如今正嘗試飛云而上,破三十六天,直抵丹霞之上?!?/br> 她的聲音忽而變得寂寥。紅日墜下,棉絮子似的浮云在天穹里化作陰影,像一條巨大的瘡疤。女孩兒抬起臉,那對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映著塵沙般的星芒。 “所以她不會來救三兒,誰也不會來救??墒悄銜??” 易情說,“我會的?!?/br> 左三兒說,“為甚么會來救我?為甚么是我的親族在害我,可和我萍水相逢的你卻會救我?” 易情說:“不為甚么。因為你的姑父想爬到我頭上,做我姑丈人,卻又污了天記府的名聲,還想害這天底下的人…原因有許多,但最重要的一條,那便是我愛管閑事?!?/br> 小女孩兒笑了,那是易情在醒著時不曾見過的她的笑容。 左三兒站起身來,夕日在她身后黯淡地懸著,像一昏淺而淡的燭火。夢里的她說。 “好,那我等你來救我?!?/br> “三兒已等了八年,再等上一等,也無妨?!?/br> 醒來之后,易情昏頭脹腦。他爬起身來,望著窗格外的風雪發愣。廂房里空無一人,那古怪的夢境與祝陰煙消云散,只聽得四周寂寥的雪聲。 他的傷好了大半,還有些裂口尚未好全。日子過得飛快,枝頭覆雪落了又積,他時常頭痛欲裂,便窩在廂房中養傷。七齒象王、冷山龍、祝陰、左三兒都不曾來找過他,仿佛從府中如清露般消散。每日替他換絹紗、送吃食的都是來來去去幾位女侍,神情麻木,仿佛偶人。 他聽聞,左不正被象王使計困在了浮翳山海,那兒飛龍盤旋,妖鬼橫生,約有十萬之數。要成兵主,需得身歷千百險境??蛇@回的險境著實夠兇險,左不正無暇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