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救他的人是祝陰,殺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陰,可卻不是如今的祝陰。矛盾感如青蔓,緩緩將他纏起。 “你為何…要這樣做呢?”易情望著琥珀色的酒液,緩聲問。酒水自瓷壺中淌出,明鏡似的映著祝陰白皙的面龐。 紅衣門生說,“為了再見神君大人?!?/br> 易情微微瞪大了眼。 “這一世的祝某未曾同師兄傾訴衷腸罷?不知師兄經歷了這么多世,那幾世里的祝某可曾與師兄說過自己敬奉的神明?” “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易情問。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駁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懸玉琀蟬,萬千冥鬼眾星拱月一般,將其擁向高處。那石像周身盡是猙然刻痕,仿佛無數可怖瘡疤。 祝陰笑道:“看來前百世的祝某已與師兄說過了。是,祝某景仰著那位神君,全心全意,會不擇一切手段再度拜于神君大人座下。為此,祝某會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遠與師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br> “這便是祝某的決意?!彼p笑,伸出一掌,向著易情,“師兄的決意又為何物呢?您常自稱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可卻又是只穢惡的妖鬼。您回觀來是為何事?” “…您是為了什么而復生百余次仍不死心?” 問題有若連珠炮一般拋出來,易情默然地聽著,思緒卻似是飛往了久遠的往昔。一面面圖景猶如仙音燭上的絢爛彩畫般在眼前浮現,時而是他在白霧繚繞的天壇山間背起行篋,時而是他立于天廷閬苑之中,看九重弱水,萬丈洪濤。他與神明對弈,甘愿以身作棋,落入方圓棋局。 易情說,“不為什么,只是想茍且偷生罷了?!?/br> 他望了一眼窗外,云墨昏黑,陰風颯颯,林葉狂舞。 “最后一個問題?!币浊閱柕?,眉開眼笑,露出一個溫善的笑容?!澳阌X得…我真不會殺你么?” 祝陰也笑,“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過您,您若是殺了祝某,不過便是個低劣兇犯罷了。人間律法不許,天廷條規亦不容?!?/br> “看來咱們今夜得作個了結?!币浊檎f。 “我想也是?!弊j幬⑿?。 兩人推開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覺到了他們動作,瞪著醉眼叫道,“喂,喂!你倆是要去哪兒么?外頭要下雨了!” 他倆踏過檻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動了一下腕節,向微言道人回頭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邊吹些涼風?!?/br> 屋外風聲忽而變得狂烈,驟風夯擊著窗頁,仿佛要將人耳鼻吹跌。 “還有,要順帶將我這好師弟…” 易情指了指祝陰,眼中隱露寒光,像一頭狠戾的惡獸。他笑道。 “……管教一下?!?/br> 第六十三章 紅線兩人牽 萬仞崖壁之下,細雨綿綿。 雨針細細麻麻地織在身上,寒涼透過肌膚,刺入心間。兩人踩進一地雨花中,相向而立。殺氣宛若利刃,割開雨幕,刺向長天。 崖壁接著棧道木梁,天梯向山頂蜿蜒而去,像爬在山壁上的一道傷痕。昔人曾于此攀望宸宇,登上朝天之路,崖壁上還留著仙宮繪圖,畫的是那碧琉璃的天門、羊脂玉雕的狻猊香鼎,群仙生輝,俯望人間,可惜如今已被碣石掩埋,如一片死寂的墓冢。 而在攀天之路下,正佇立著兩位自九霄里跌下來的人。 誤入凡塵的天廷靈鬼官與被鎖縛魔鏈的妖鬼,驟雨傾盆,煞氣猶如寒霜驟降,籠罩在兩人之間。 易情渾身濕透,手里并未執一兵刃。天書的影子如一團朦朧的云氣,在他背后浮現,輕聲細語: “…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br> 天書現身之時,光陰仿佛固結在了那一刻,墨點從萬物間洇出,又散佚于風雨里。 “為何這么說?”一面緊盯著祝陰,易情一面頭也不回地問道。 天書竊笑,笑聲如簪梢劃過瓷盤,尖尖厲厲?!澳懵犃四隳呛脦煹艿恼f辭,不也知曉了么?你重活一回,便如將拿起的器物放回原處,會教這世間有些微末的偏移。興許上幾回你那便宜師弟是在真心救你,可他后來卻改了主意,橫下一條心要取你性命?!?/br> 易情默然地聽著,并未反駁。雨聲不絕于耳,愈發喧闐,似有萬馬在山林里奔騰踏踐。 他想,這話約莫是對的。這一世他重入祝陰石室時,神龕中供的再不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而是個被齊放芳花簇擁的女子。 那嬌妍女子荷衣蕙帶,身形窈窕,長發似瀑。若他沒記錯,那大抵是古時楚人所奉的少司命,司掌生衍的神明。天書亦是與她結契,候她遣令。祝陰供奉的是她的神像,那便是作了她的信者。 “…吃里扒外的玩意兒?!币浊橥欢?。 天書一愣:“甚么?” 易情說,“他先前供的不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么?祝陰這廝原來還有副花花腸子,如今供起個漂亮姑娘來了!” 他口氣忿然,仿佛那女子是他家室一般。天書無奈,道,“你那師弟的腸子生成甚么模樣,我不知曉,但卻瞧得出來他早對你抱有殺心,你…不曾發覺么?” 白袍少年沉默不語。如今想來,他在法殿里擦拭法器的那一日,祝陰頂著烏青的兩眼前來,容色憔悴。約莫是神明托夢,祝陰在夢里反復聽了少司命的詔,于糾結苦楚之中打定主意要來殺自己。他又正恰在扶乩時于沙盤中寫下自己的名字,讓祝陰知道他便是文易情無疑,殺心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