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看來這廝還是個正道人物,見他犯的過錯少了,還不愿隨意動手殺他。易情聽了祝陰的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小子幾乎將他形容成了個大善人。 說到話尾,聲音漸漸低弱。易情見祝陰低垂著頭,幾乎要將頸子彎到腳底,也渾不自在,枕著兩臂,咧嘴笑道: “糾結甚么,如今你就是這處的山大王,我還能跑過你么?要殺便殺罷。反正你就當我是只貍精,有九條命,一回二回的死不了?!?/br> 祝陰看起來頗為無奈:“師兄,你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br> “靈鬼官中雖有定鬼名、妖體而后殺的規矩,可若是鬼名遲遲不定,那妖邪又有為禍世間之患,靈鬼官便也得自己拿主,將其殺死?!?/br> 他站起身來,打著了火,點亮銅錠里的黃燭。黑暗被燈火撫去,巖壁隙間的暗影像細密的衣褶,隨著搖曳燭火潺流。易情恍然發覺,在千溝萬壑的星君神像邊,正以搗碎的紅赭粉涂畫著猶如陰司的慘然光景。 石壁上畫著的是持劍殺戮的靈鬼官。龍駒身形偉岸,黃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靈鬼官們揮舞著降妖劍,在血海里奔騰。無數惡鬼凄聲慘叫,被割開咽喉??勺罱桃浊樾捏@的卻是壁畫的一角,渾身浴血的靈鬼官被縛魔鏈緊鎖,萬劍穿心,推入蠆盆。 靈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卻也會對同儕痛下殺手。易情將那些畫看在眼里,心仿佛懸在了嗓子眼處。 祝陰指著那些壁畫,說,“師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靈鬼官不但殺鬼,也會弒神,這是七日殺鬼令的規矩。定鬼名后七日,龍駒率領的靈鬼官眾會降下凡世,將神鬼一齊刈殺?!?/br> “他們要來殺人了?!弊j庌D向易情,眉心像擰起了一個小小的結,“…殺我和師兄?!?/br> 夜風清寒,石xue中風聲嗚嘯。易情汗濕衣袍,卻依然執拗地發問,“你還未回答我方才的問題。既然是叫‘七日殺鬼令’,我同你也處了這么長時間,為何直到如今才來殺?” 祝陰卻上前一步,將手里燈盤遞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時至今日方才來殺,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尋到此處。天壇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圍裹,尋常人找不到此地。師兄請看?!?/br> 抬眼望去,易情只覺如遭晴空霹靂。赭赤的線條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動,像是微漪的水面。這面壁畫是活的!他望見靈鬼官們蜂擁而至,鐵靴踏過染血的原野。九州無處不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手中提著結串的妖鬼頭顱,如繁密蘡薁。 靈鬼官們的步履踩踐中夏,從天山橫越北土,自瓊崖渡來中原。鐵履經行之處血流成溪,他們走過大梁,行至朝歌。來到天壇山腳下,高望云霧繚繞的太行之脊。 他們帶著煞烈殺氣而來,即將取走妖鬼的性命。 “龍駒已至,就在天壇山腳?!弊j幍坏氐?。 “他殺過千萬妖鬼,亦弒殺過戴罪神明。哪怕是身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決然將劍揮落?!?/br> 易情寒毛卓豎,難以置信地望向祝陰。 石鐘乳低垂,在巖壁上投下劍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劍高懸于他們頭頂,隨時會沉沉墜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陰的笑容卻宛如暖日?!皫熜?,您怕了么?”他問道。 “他還要殺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問。 沉默片刻,他搖頭?!拔也慌??!边^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怕師弟,也自然不會怕他們?!?/br> 祝陰一笑,在石桌上擱下燈盤,背著手向他不緊不慢地踅來:“那便好。今夜祝某會與他們相會。然后…師兄猜祝某會做何事?” “要殺了我,然后向他們邀功請賞?”祝陰的影子飄到眼前來了,像一朵烏云一般罩著他,壓得易情喘不過氣。 “不?!弊j庍~進一步,在他耳側低語。吐息像拂面的煙柳風絲,輕輕撥弄著心弦。易情側臉,望見他淺淺的笑渦,像盈滿了醉人的純釀。 “我要給師兄,”祝陰宛然一笑,輕聲道,“求情?!?/br> —— 兩人踩著月光出了石洞。天色窅窅悠悠,像一蕩暗色的水,月牙兒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進了堂屋,一切都與上一世一樣。眾人圍在桌旁吃酒笑鬧,一樣的食點,一樣的喧雜,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陰。 祝陰這回沒走,只坐在條凳上,端著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氣,齒縫里露出一點紅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見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覺安心。 酒過三巡,天穿道長素面發紅,頰上滾熱??v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說起話來卻有些酒意了。易情正專心地抓著三足烏的脖頸,從這鳥兒爪底搶被藏起的蛋,卻聽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辦的事兒,你辦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發覺是天穿道長在對他說話。他懵懂地問,“甚么事?” 天穿道長面無表情地打了個酒嗝,“就是在天書上畫紅線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將姻緣結上了么?” “都是甚么時候的事兒了,師父,您沒睡醒么?”易情頗為無奈,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罷。 “不是沒睡醒,是喝醉了?!卑滓屡禹斨粡埣t臉,淡聲道,“不過醉了更好,你便會將我所說統統當作醉話。文易情,我忘了與你說一事?!?/br>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覺得不妙,“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