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待易情睡下后,祝陰靜靜地佇立在巖xue中許久,擎著燭臺,借著昏黃的火光細查那斑駁的神像。 紅衣少年仰面望著那高聳的石像,微不可聞地嘆息。他撫著神像身上粗糙的紋理,像一個迷惘的信徒。 他曾與神靈有約,降下凡世之后,他再不能睜眼。毒瘴將會橫繞于他雙眼前,即便是神君降臨于他面前,恐怕他都難以認出。 夜半時分,祝陰放輕步子回到榻邊。月光猶如清溪般流淌,落進易情發間,像覆了一層霜雪。他的師兄已然熟睡,蜷著身子發出淺淺的息聲。祝陰見榻上尚有一片空處,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背著易情睡下。 洞里入了夜,石壁便會生寒,此處又無其余床榻,于是祝陰只能委屈自己,和這小妖物共枕。不知怎的,他的心沒來由地跳得促亂,過了許久,方才從慌亂里睡去,與身后那人同床異夢。 祝陰也做了一個關于往昔的夢。 在這夢里,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銀鎧的靈鬼官,腰中系著斬殺眾鬼的銀鎏金降妖劍。清風猶如乘輦仆侍,將他送至咸池之畔。 滿載著黃金日影的水池里,有一位荷衣蕙帶的神靈在那里梳理她的長發。 那位女神身影窈窕,脊背猶如凝脂白玉。他記得他與那位女神曾經立下了一個賭約。在不死的歲月光陰里,神靈向來最怕無趣,他自愿作為取悅神靈的玉棋,任由她驅策,只為能再見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 “汝來了?!鄙耢`背著他,嗓音清柔。 神靈的纖指拂過飽結的槐花,在其中抽出一條素白的綾帶。綾帶浸在盛著日影的咸池水中,朝霞將帶子染得鮮紅。神靈不知何時已飄然落至他身后,用紅綾將他兩眼縛起。 “靈鬼官,吾已聆聽汝所愿。汝意欲再見所侍神君,吾便允你與他相逢?!迸裾f道,“但汝需以rou體凡驅入人世,雙目長瞑,于其間煎熬苦候。直至有一日,待汝能重入天廷,汝會再見星君?!?/br> “不得睜目,不可視物。雙眼開闔的次數愈多,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br> 祝陰聽見過去的自己問道:“落入紅塵后,我便是個凡人了么?” “是?!鄙耢`頷首。 “既然是凡人,又怎能再入天廷?” 神靈彎起嘴角,似是在笑,“苦修道果,或是鑄成神跡,這便是凡人登天的徑道。吾為汝指一條明路罷,于人間殺妖鬼,除穢惡,終有一日,汝能積土成山,積水生淵,攢下功德,讓天廷仙班為汝迎列?!?/br> 那時的祝陰聽了,心里微微有些動搖。他想再見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便得要拋卻大半寶術、法力,遁入紅塵,苦捱不知許多年,以凡軀再入天廷??蛇@卻是面見神君唯一的手段,于是他點頭道: “好?!?/br> 女神的笑聲猶如法鈴,嘹嘹嚦嚦。她解下靈鬼官腰間的棗木牌,柔荑拂過木牌上粗糲的淺壑。指尖遍及之處,有蠅頭小字流進了雷擊棗木的紋理之間。她道: “吾將如今在人間肆虐橫行的兇鬼名目留在汝的職牒上。其中既有作祟病鬼,亦有精怪異物。有從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亦有被天廷貶謫的戴罪之神?!?/br> “殺一個,降妖劍便會記下汝的一分功德?!?/br> 祝陰顫抖著手,撫上那粗糙的牌面。他摸見了無數個名字,這些全都是在凡世間為禍眾生的妖鬼。將它們殺盡的話,他便能再見到神君大人了么? 他仿佛又望見了神君大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在古舊的傳說里,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翻騰如沸的云海里,神君緩步踏上天磴,腳步聲宛若驚雷。他所崇敬的神君永遠冷肅而威嚴,一襲漆黑袍衫猶如冥夜。 瘧疾鬼、獝狂、青衣熒惑…篆在棗木牌上的名姓紛繁,既有古時的精怪,亦有天中的禍星,簡直可稱各類各樣。祝陰摩挲著棗木牌,心中正在忖度如何對其下手,卻聽得女神開口: “這世上鬼怪甚多,凡是地陰之處,便會滋長鬼氣,若要汝全數除盡,著實勉強?!?/br> 祝陰仰面,卻正恰見得她垂下白璧般的面龐。神靈微笑著道,“因此,汝只消除去其中最惡逆之人,吾便讓汝得回天廷,重見神君,如何?” “最惡逆之人?” 女神忽而伸出光潔的十指,捧住他的面頰,輕聲細語,“對,是人。他曾忤逆太上帝心愿,是太上帝在凡世間最怨憎之人。他將九天攪了個翻覆,教眾神不得平寧?!?/br> “吾要汝去殺他,帶著他的尸骨與功德,回到此處?!?/br> 祝陰愣愣地仰面,他的雙目已被紅綾蒙覆,眼前只余一片漆黑,但指尖上的觸感卻似流淌進了腦海間。他在木牌上摸到了一個名字,那名字的刻痕極深,仿佛神靈在留下它時飽蘊恨意。 “吾要汝殺——” 神靈對他附耳低語,每一字從她口中吐露時,都帶著刀鋒一般凜冽的殺意: “——天壇山無為觀首徒,文易情?!?/br> 祝陰在做夢。他夢見自己背著小小的行篋,踏上蚴虬的山路。攀上嶄巖,避開蒺藜,他帶著一身泥濘爬上天壇山,在山門前叩首求見。 他見到了一個持傘的白衣女子,一個肚皮渾圓的胖老頭兒。他捏造了個凄慘的身世,聲情并茂地講述予道人聽。胖老頭兒聽得眼淚汪汪,當即便牽起他的手,要收他做弟子。 天壇山中云氣溶溶,清涼的霧水仿佛在身上流淌。祝陰入了無為觀,做了觀里最小的弟子。他降下凡世后,身體化成小孩兒的模樣,要踮著腳去擦立在道旁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