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易情道:“噢,你說的是祝陰罷。他…他……他是來服侍咱們在觀里吃閑飯、睡大覺的?!?/br> 三足烏高聲叫道:“呸,你凈說瞎話!咱們不是他祖宗,他才是咱們祖宗!”說著,便忽地撲飛入易情的懷里,揚起鳥臀|眼淚汪汪地給易情瞧,“你留我在茅屋里睡覺的那幾日,你那陰險師弟將我捉了去,串在竹片子上烤!” 經它這么一叫,易情隱約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后廚邊偶逢在槐樹下生火的祝陰。那時祝陰確是面上噙笑,在火堆中翻來覆去地炙烤著某物,火光間焦香四溢。他走得匆忙,沒發覺被穿在竹條上灼烤的竟是三足烏。 “興許是你生得秀色可餐,他對你覬覦已久,要折你一只無用的腿兒來吃…”易情幸災樂禍地笑道。 烏鴉叫道:“要不是老子是金烏,早身經火淬,現時便該被烤得外焦里嫩啦!”它可憐兮兮地拿羽翅拂著臀毛,“你瞧這兒,都烤黑了?!?/br> 易情看了看,他覺得三足烏渾身上下都黑。 “老子好心告訴你,不聽老子言,吃虧在眼前?!比銥跎爨?,揪起他的前襟,“他心眼壞透了,你得離他遠點。凡他所言,半個字都不能信!甭管你那不見蹤影的師父啦,咱們得跑離天壇山,離那姓祝的小子越遠越好!” “噓,噓?!币浊閾]手,出聲攆它?!拔以趲煾搁T前跪著呢,別打擾我?!?/br> “你不信我!”三足烏尖叫。 易情瞪它:“我若信了你,你能如咱倆初見時許諾的那般,帶我飛升入天廷么?” 三足烏忿忿地飛走了,它知道易情一心掛記著那十年不曾謀面的師父,早將其余事兒拋諸九霄云外。 烈日高懸,暑氣蒸騰,四野籠罩于炫目白光之間。易情在西崖門前跪了十日,跪得唇焦舌燥,頭昏目眩。 西崖門紋絲不動,他師父未從門中出來。 易情被日光灼得渾身火燒似的發燙,撲到滾熱的實榻門前,拍著銅環一聲疊一聲地大叫:“師父,易情回來了,您就原諒他不辭而別之過,見上他一面罷!” 他喊得嗓子干裂,滿口血腥味,卻未得回音。 微言道人偶爾上西崖來尋些可烹煉的金石,見他蓬頭垢面地在溪河邊大口啜飲甘美山水,活像只從陰曹里爬出偷生的惡鬼,便大驚失色,問他緣由。 易情誠實以告,并問他道:“道人,師父真是對我動了怒氣,不愿見我么?” 胖老頭兒捋須道:“咳,前一月她確是從崖洞里出來過,見了咱們觀中的敗落光景,又不見你在這兒,便當即返身回洞中,把門鎖掛上了?!?/br> 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發問:“師父的神色…如何?” “面無表情?!?/br> 果然如此,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師父。易情微吁一口氣。 “依道人之見,如何能讓師父消氣?” 微言道人嘆道,“道由心學,心誠則靈。你若是表現出一番謝罪誠意,興許能打動你那鐵石心腸也似的師父,讓她現身?!?/br> 于是易情又在西崖洞前跪了十日。這十日里,大雨滂沱,風雨如晦。溪河里掀起攪渾黃沙,猶如狂嗥黃龍。鋪天雨聲有如百萬行軍,將河邊蘆葦打得蔫軟退潰。 他跪倒在西崖門前,渾身濕透,手腳石頭一般冰冷。門洞上嵌著的兩頁厚門紋風不動,毫無聲息。 易情在滂沱暴雨里跪著,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向洞中謝罪。他的身子冷了下去,可額上卻燒了起來。他沒把自己跪成石頭,卻跪成了一朵棉花。 冷雨沖去了他的氣力,他在高熱間混沌地想,為何師父不肯見他呢?是因為他生性頑劣,無可救藥?還是因為他不告而別,傷了同門情誼?紛亂思緒纏結在心頭,仿若孳生的藤蔓。 易情一連跪了一個月。 這一月里,天壇山上時而風和日麗,時而狂風驟雨,云氣瞬息萬變,可易情跪著的模樣卻始終如一。他偶爾從左近之處吮幾口泥水,捉幾只地龍、小蟲兒來充饑。 西崖洞里的那人始終未給他回應。下西崖時他蓬頭跣足,搖搖欲墜,渾身污穢,已然不似常人。他饑渴難耐,困病交加。下山的夜半里還發起了燒,魂兒似被抽去了半截,人只會虛弱地從口鼻里呼出灼熱吐息。于是他軟綿綿地站起來,又骨碌碌地從山階上滾了下去?;杌璩脸恋厮似?,易情睜眼。眼前像有一團雜著金星的烏云,翻騰洶涌。他既望不清天,也看不見地,脊背上傳來強烈的擦摩感,他如一只破麻袋般在山階上拖曳。血流得多了,他口渴得厲害,四體軟如棉絮,醒來時滿心茫然,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 睜開雙眼,他望見灰敗蒙塵的茅頂。他被人拖回了自己的茅屋,躺在厚衾里。祝陰著一襲紅衣,坐在他身邊,靜靜地朝他微笑。 “我…昏過去了么?”易情呢喃道,發覺自己的嗓子有如涸泉,嗓音沙啞。 祝陰垂著眉,道:“師兄在西崖頂上跪了三十日,身子早已支持不住,于是不慎跌落了石階。祝某清早起來拾柴燒飯,正恰發現師兄蜷在石階旁,便將您送了回來?!?/br> 他的聲音淡淡的,卻有種恬然的落寞?!皫熜?,您欲見師父的急切之心祝某感同身受,可師父閉門不出許久,是不是有甚么緣由?” 易情嘶聲問:“你覺得…是甚么緣由?” “興許是師兄心志仍未堅,心意仍不誠,師父不愿面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