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大姐
如果說這世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此時的楊璟便是交界處的一座大山,同時感受著烈焰的灼熱和海水的冰冷。 他的傷口最終還是感染了,雖然他的勘察箱里有抗生素,但他自己處于半夢半醒的昏迷狀態,卻是無法打開勘察箱,甚至連告訴郎中都無法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只知道有人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藥湯,那種中藥的苦澀好像浸透了他身體每一個細胞。 他不知道這都是些什么藥物,但他卻能夠感受到這些藥湯的效力,藥湯仿佛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澆滅了那一半烈焰,又仿佛溫暖的海風,驅散海水的冰寒,使得楊璟很是舒適。 他終于能夠感受到左腿的存在,終于嗅聞到外界的氣息,也終于能夠睜開眼睛來。 當黑暗被驅散,他的視界變得光明之時,他看到床邊趴著一個人,頭上包著藍色的頭巾,枕著雪白的手臂,沉沉地睡著,發出微微的鼾聲。 楊璟不由心中一暖,他知道,她是鹿白魚。 她的手還抓住楊璟的手,柔軟細膩的手仿若無骨,滑膩纖細,似乎察覺到楊璟醒來,她的身子輕輕一顫,而后醒了過來。 楊璟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她果然是鹿白魚,這些天來從未離開,貼身照顧著自己的,果然是曾經與自己生死相搏的鹿白魚。 作為鹿月娘的jiejie,鹿白魚是家里的長女,雖然還未成親,但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雖然鹿白魚當初為了救鹿月娘,曾經毫不猶豫想要殺掉楊璟,與楊璟一道墜落山崖,但在楊璟的心里,對鹿白魚的抵觸卻沒有想象之中那么大,許是兩人在山谷的洞xue里度過了一段算不上美好卻又讓人無法忘卻的艱難時光吧。 鹿白魚顯得很憔悴,臉色有些蠟黃,嘴唇蒼白,頂著大大的黑眼圈,兩只眼睛都布滿了血絲,在叢林里討生活的人要承受惡劣的環境,本來就容易顯老,此時疲累不堪的她,自然不再像夏至等少女那般水靈。 而且她又是苗寨里數一數二的蠱師,雖然也有一套駐容養顏的秘法,但蠱術畢竟是害人的險惡東西,蠱師逃脫不了貧孤寒的宿命,據說每次下惡蠱都會折損壽命。 然而在楊璟此時的眼中,鹿白魚的形象卻很光輝,房外的光線打在她的身上,為她的輪廓鍍上一層薄紗般的金光,許是周遭光影的錯覺,又許是楊璟內心的感官,總之讓楊璟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鹿白魚。 他不知道鹿白魚為何會來幫助自己,替杜可豐解毒,如今又夜以繼日地救治他,無論如何,楊璟的命是她救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在沒有動用抗生素的情況下,她利用自己的醫學和蠱術知識,將楊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份情,楊璟必須要銘記。 “大姐…謝謝你…”楊璟不知道云狗兒如何稱呼鹿白魚,但既然她是所有人的大姐,那么楊璟叫她一聲大姐總是沒錯的。 鹿白魚顯然也為楊璟的蘇醒而感到欣慰和歡喜,畢竟這是她幾個日夜來不斷施救的成果,楊璟能夠從她的眼中感受到這種欣喜。 鹿白魚有些愕然,似乎沒有想到楊璟會叫她大姐,臉上有種恍若隔世的迷茫,仿佛這一聲叫喚勾起了許多過往的回憶。 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冷若冰霜的表情,也不碰觸楊璟的目光,只是飛快地縮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說道:“我是為了阿爺,不是為了你,別自作多情?!?/br> 雖然她是這么說,但還是習慣性地起身查看楊璟肩膀和腿上的傷口,當她解開層層紗布,楊璟也不由心頭一寒! 因為他看見傷口上竟然爬滿了肥胖的白蛆蟲,整個人都麻了起來,仿佛有無數螞蟻在心里爬來爬去一般! 他知道蛆蟲能夠清潔傷口的腐rou和細菌,能夠起到消炎的作用,但蛆蟲的出現,也證明傷口感染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 許是因為擔憂,許是因為惡寒,楊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陣,似乎感受到楊璟的驚慌,鹿白魚也皺了眉頭,有些沒好氣地解釋道。 “這不是蛆蟲,是我養的白蜉蠱,你又不是沒見過,大驚小怪是為了哪般!” 楊璟對蠱蟲的種類并不了解,又沒有云狗兒的記憶,自然不清楚鹿白魚的本事,不過他可不想自己露了陷,當下便掩飾著道:“是…一下子醒過來有些懵了…” “你以前不總喊著要學養蠱么,現在知道怕了?”鹿白魚也沒看楊璟,隨口嘲諷了一句,而后打開一個盒子,一股帶著薄荷味的清涼香氣頓時彌散開來,那些白胖胖的白蜉蠱蟲仿佛嗅聞到了人世間最誘人的美味,紛紛離開了傷口,往盒子里爬。 白蜉蠱蟲進入盒子之后,楊璟再一看,傷口上已經留下一層薄薄的如同鼻涕般的粘液,傷口麻木又微微發熱,根本就感受不到痛楚,他甚至能夠真切感受到新的肌rou在生長,傷口在不斷愈合! 楊璟的臉上浮現出舒適陶醉的表情來,鹿白魚卻沒有停止動作,收了白蜉蠱之后,她又打開了另一個盒子,用一個小木勺挑起里面黑色的粉末,就要往楊璟傷口上倒。 楊璟生怕她又給自己傷口上弄一大堆蟲子,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訕訕地笑著道:“大姐…這…這又是什么?” 鹿白魚見得楊璟有些蒼白的臉色,又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驚慌,心里也暗自好笑,便朝他說道:“這是黑蜉蠱,過得半日,蠱種生發,傷口上就全都是長滿黑毛的大蟲子了?!?/br> 楊璟一想到傷口上滿滿的都是蠕動著的黑色大毛毛蟲,頭皮都有些發麻了,臉色越發難看,嘴唇翕動了好久,卻始終開不了口拒絕,心想這云狗兒也真是個怪胎,怎么會喜歡這些蟲子! 若云狗兒真的喜歡這些蟲子,自己表現得太過害怕,難免會讓人產生懷疑,畢竟記憶可以喪失,但很多喜好幾乎是發自本能的,即便你失憶了,仍舊還是會喜歡同樣的東西。 楊璟也只好強忍著,大不了不去看傷口也就罷了,反正在他的法醫生涯當中,也見過更加惡心的場面,雖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不同,但想要咬牙強忍,還是可以的。 楊璟也是被這些蟲子擾亂了心思,此時抬起頭來,發現鹿白魚嘴角竟然隱藏著一絲笑意,這才知道鹿白魚是故意戲弄他,心里是又好氣又開心。 “大姐,可不能這樣嚇唬人…說真的…其實我并不喜歡這些蟲子,我是說…起碼現在不喜歡了…” 楊璟本想借此機會改變一下自己的喜好,可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鹿白魚還為剛才戲弄楊璟感到好笑,此時卻板起臉來了。 “是啊,你現在已經是縣衙的刑案推吏,今次又有大功勞,賞賜必定也不薄,又怎么會看得起咱們寨子里這些擺弄蟲子的…” 楊璟聞言,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當即道歉說:“大姐,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又怎么會嫌棄你…” 鹿白魚冷哼一聲道:“你已經不是咱們寨子的人了,早先我還差點殺了你,你也差點要了我的命,現在還說什么嫌棄不嫌棄,實在有些可笑了…” “我這次是聽阿爺的話過來的,不是為了你,等你傷勢穩定了,我就回去那個讓你嫌棄的寨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br> 鹿白魚似乎也察覺到與楊璟說話太多,又回復了冷冰冰的姿態,楊璟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朝她笑著道:“不管怎么說吧,我這條命是大姐撿回來的,我會一直銘記在心就是了?!?/br> 楊璟昏迷了幾天,身體很是虛弱,說完也就微微閉上了眼睛,鹿白魚看著楊璟,眼中有些說不清楚的失落,也有些迷茫,輕輕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嫻熟地給楊璟敷上黑蜉蠱,正打算出去洗把臉,風若塵卻從外頭走了進來。 “醒了?” “嗯,又睡了…” 楊璟其實并沒睡著,只是覺得再說下去會讓鹿白魚對自己產生更大的誤解,便只好通過裝睡來逃避,此時他聽得風若塵的聲音,不由想起與風若塵假裝偷情的旖旎光景來。 他感覺到風若塵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額頭,她的手不像鹿白魚,因為常年練習激發暗器,手上有很多老繭,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這些老繭仍舊無法阻隔她對楊璟的那種關切。 “退燒了啊,應該快好了吧?” “嗯,再有兩天應該就穩定下來了…”鹿白魚與風若塵沒有太多的陌生,想來這些天風若塵也沒少往這里跑。 “你…那件事你跟他說了嗎?”風若塵的聲音有些遲疑,鹿白魚那邊也沉默了很久。 過得一會兒,楊璟又聽到鹿白魚稍稍帶著擔憂的語音:“這也只能怪周南楚和月娘太過草率,寨子里雖然沒說什么,但周家已經在向楊知縣說情疏通了,應該不需要關太久的…” “周南楚和鹿月娘被關起來了?”楊璟心里也有些吃驚,他還以為她們談論的是周南楚和鹿月娘偷情的事情,苗寨里民俗風氣很開放,沒成親就私定終身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并不像漢家郎那般看重婚前的貞潔,可實在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被關了起來! “其實他們也沒做什么,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為何會出現在彭府里頭,但我能確定他們沒有參與在里頭,你知道這家伙是今次的有功之臣,楊知縣對他又是言聽計從,只好他開口,周南楚和你meimei立馬就能放出來了的…” 風若塵如此一說,楊璟倒是有些明白了,當夜是劉漢超和李準帶走了周南楚和鹿月娘,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后為何會到彭府去,但從時間上來看,他們并沒有參與彭府事件的時間,楊知縣將他們抓起來,多半是為了給楊璟出氣而已。 楊璟心里也在想,雖然鹿白魚沒有開口,但自己的命是她救的,今次就跟楊知縣討個人情,放過周南楚和鹿月娘一回,也算是報答一下鹿白魚吧。 心里正想著,耳中又傳來鹿白魚的聲音:“我不想求他,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云狗兒了…” 楊璟一聽,心里頓時大驚,難道自己的秘密被鹿白魚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