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老米
時間進入五月,天氣越是酷熱難當,大牢里頭擠滿了人,汗臭加上便溺的氣味,讓人直欲作嘔。 這些人都是參與了去年修城的施工勞役,三天內已經陸陸續續抓進來兩百多號人,雖然接受盤問做好記錄之后,沒有問題的就會被釋放,但抓人的速度還是比放人的速度要快太多。 楊璟也有些無語,嚴格來說,這些人并不能算嫌犯,更偏向于證人,需要盤查之后才能定性,而沒有定性之前,對于沒有重大嫌疑的,又豈能將這些人全部都抓起來? 在沒有任何事實依據的前提下,只憑著偵查人員的推測,就能夠把相關人員都集中起來,進行排查,這種充滿了古代斷案主觀能動性色彩的舉止,不得不讓楊璟大開眼界。 雖然這樣有利于破案,但對這些人的個人權利而言是極大的踐踏,可在古代談人權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楊璟也就不再過多糾結這個事情了。 若說這些人全無怨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修城本來就是縣衙攤派的額外勞役,每天也就幾文工錢,吃苦受累不說,如今還要被抓進大牢,這些人自然是怨聲載道的。 他們越是抱怨,楊璟就越是開心,因為他們的抱怨也讓楊璟了解到了修城之時的一些詳情,包括里面的人員配置等信息。 作為偵查人員,收集和分析情報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楊璟盡量保持低調,時不時表現出一些貼心之舉,有心算無心,很快就套取了不少信息。 楊璟正梳理著這些日子里聽來的消息,李沐已經悄悄走了過來,偷偷塞了個布包進來,而后若無其事地又走開了。 楊璟收好布包,躲回角落里,打開一看,里頭是三個香噴噴的大饅頭,不由笑了起來,張嘴正要吃,旁邊一個老頭兒卻嗅到了香味,死皮賴臉地湊了過來。 “大兄弟,賣一個給哥哥如何?”那老頭兒掏出臟兮兮的幾文錢,偷偷塞到了楊璟的手中。 楊璟故作驚訝,而后四處掃視,將布包又藏回了懷里,裝作緊張地支吾道:“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那老頭兒急了,指著角落里躺著的病婦,懇求道:“大兄弟您行行好,我家婆娘身子有恙,再餓可就不成了,我知道您在衙門有門路,您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楊璟順著他的手指一看,那病婦蔫蔫地躺著,臉色蠟黃,嘴唇干裂,頭發和稻草凌亂成一團,果是虛弱到不成人形了。 這大牢里頭本還分男女號房,可如今這么多人抓進來,擠都沒地方擠,一些個年紀大的婦人,也就沒再分那么細,只能一股腦塞在一個號房里頭。 楊璟心頭一軟,便取出一個饅頭來,偷偷塞給了老頭兒:“我這遠房表哥也只是個獄卒子,沒幫上什么忙,只能偷偷給些吃的填肚子,你可別到處亂說,知道么!” 老頭兒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又要將那銅錢塞過來,楊璟卻不耐煩地擺手道:“算了算了,快拿去給嫂子吃吧,人都這樣了,再不能餓了!” 楊璟將那銅錢擋回去,想了想,又倒了半碗水,一同遞給了老頭兒。 那老頭兒感恩戴德地低聲道謝,而后趕忙端水和饅頭給他那老婆娘吃,過得一會兒才又挪回到楊璟的身邊來。 “大兄弟,你是哪個工頭手底下的?我怎么看著眼生啊…” 周南楚手底下的人都已經被打了好幾次屁股,巴陵縣衙這段時間也沒干別的,凈是抓這些施工勞役,所以老頭兒也以為楊璟是因為這個才進來的。 楊璟見得這老頭兒雙眸精亮,不像一般勞役,便試探著問道:“修城的少說也得四五百號人,我只是個尋??喙?,老哥不認得我又有甚么奇怪的…” 老頭兒嘿嘿一笑道:“小老兒乃是城頭的伙夫,與老婆子一同燒飯的,那些個苦哈哈都得從我手頭上領飯,我還能認不得?再說了,小老兒未當這伙夫之前,是個鐵口直斷的算卦先生,這別的本事沒有,識人面相察言觀色的眼力還是有的?!?/br> 楊璟這么一聽,心頭頓時一喜,若這老頭兒真有這樣的出身,那了解的肯定要比別人多,因為算卦先生的觀察力可比別人強太多了! 可楊璟一眼看過去,這老頭兒捋了捋稀疏發黃的胡須,笑了笑,缺了門牙的嘴巴,皺巴巴的臉皮,蓬頭垢面,哪有什么道骨仙風。 “原來是這樣,倒是小子失敬了,先生不如幫小子算上一卦,也看看小子何時才能逃脫這牢籠?”楊璟半開玩笑著道。 老頭兒知曉楊璟有些看不起自己,但也沒有點破,只是故作高深地瞇著眼睛,而后說道。 “我看小哥膚色白凈,手腳細滑,精神飽滿,雙眼奕奕,可不像苦力...” 此言一出,楊璟不由訝異,倒是小看了這老頭兒,便繼續問道:“哦?那老哥看我是做什么勾當的?” 老頭兒哼了一聲,點了點楊璟的額頭道:“小哥你頭上有黑云,渾身散發陰氣,眼眶微微發黑,手指慘白無血,身上隱有尸臭,我看該是個團頭!” 楊璟猛然睜大眼睛,算是開始正視這個老頭兒了! 這團頭就是仵作行人,雖然沒有易容,但楊璟自認演技還行,這些天也都極其注意自己的言行,斷然沒有被人識破身份的道理。 可如果說這老頭兒真能看到自己頭頂黑云,聞到自己身有尸臭,卻又太過玄乎,楊璟是個相信科學的無神論者,只能認為這老頭兒的洞察力實在是太過驚人! “敢問老哥哥尊姓大名?”楊璟這么一問,證明老頭兒已經得到了他的重視,然而老頭兒卻反而沒了太多的得意,眼中反而多了一份警惕。 “可不敢當,老兒我名喚王不留,人送花名老米?!?/br> “老米?我看老哥這名字霸氣十足,何以得了老米的綽號?”楊璟也是起了興趣來。 “老兒本名王不留,未做算卦先生之前,曾是赤腳郎中,所以人都叫我王不留行,這王不留行乃是一味中藥,有催奶之功效,俗稱奶米,這奶米有些難聽,所以旁人便叫我老米...” 這王不留竟然還是個赤腳郎中,這就讓楊璟更加感興趣了,當即問道:“老先生可真是閱歷豐富,不知老先生除了伙夫、算卦先生和郎中之外,還做過什么?” 楊璟雖然故作隨意,但王不留似乎有所忌憚,稍有遲疑,楊璟察覺之后便訕訕一笑道。 “是小子唐突了,多有冒犯,老先生可別在意...” 楊璟這么一說,王不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當即笑道:“其實也沒什么,都是過往的事情了,人都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若不是小哥這一個饅頭一碗水,我那老婆子只怕撐不下去,與小哥說說也是無妨的?!?/br> 楊璟哪里敢拿一個饅頭說事,當即擺手道:“區區一個饅頭罷了,老先生何必掛懷,等會兒我跟表哥通一下氣,下回讓他多帶些藥湯進來,不過他也就是個獄卒子,說不上什么話,這藥錢可要老先生自己出哦?!?/br> 這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楊璟若平白無故幫助這老頭兒,反倒讓他覺得楊璟另有所圖,如今楊璟這么一說,王不留反而徹底放心了。 “能這般自是最好,小老兒便先謝過小哥了!”王不留變得莊重起來,正兒八經給楊璟拱手為禮,而后才說道。 “說出來也不怕小哥笑話,我王不留本是個落第秀才,早年家境富足,也是風光過的,只是后來屢試不中,又遭了仇敵,家道中落,便也淪落了,給人當西席先生,啟蒙孩童,也算安樂?!?/br> “不過這西席也沒當太久,因為我遇著了如今這個老婆子,入贅到了她家,跟著岳父泰山學了些醫術,在娘家醫館里頭坐診,老泰山也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只可惜后來替一個王妃看診,出了些紕漏,家族也跟著遭了殃...” 說到這里,王不留不禁有些黯然,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帶著婆娘逃了出來,躲在山上,這才避過了一場禍事,這山上沒吃沒喝,我又手無縛雞之力,只好托庇于一處道觀,由于曉文識字,又能尋醫問藥,所以道觀也就收留了我夫妻二人?!?/br> “我這個人也是好奇心重,呆的久了,便跟著老觀主學了些道術玄法,老觀主說我靈根深種,便收了我當關門弟子,早兩年老觀主飛升,竟然立下遺囑,把觀主的位置傳給了我,師兄們怕我奪位,合力把我掃地出了門...” 楊璟漸漸被王不留的話所吸引,就仿佛這老人的一生如一幀幀畫面從眼前閃過一般,這王不留的經歷算不上傳奇,卻也跌宕引人。 “再后來,我就做了算卦先生,因為算對了一卦,結果被一個大人物踢了攤子,從此不得再算卦,還被發配到巴陵流所來充軍,期滿之后也就在流所里頭當了伙夫,只是可憐了我這老婆子...” 王不留說到此處,不由望向那病婦,眼中滿是疼惜和戀愛,讓人動容不已。 楊璟也不好說些什么安慰話,只好轉移話題道:“那老先生是如何看出我是仵作行人的?” 王不留呵呵一笑,點著楊璟道:“我不僅知道你是仵作團頭,還看到你氣機郁結,最近怕是麻煩不斷呢...” 這是算卦先生的慣用伎倆,先嚇你個半死,再給你留個化解的希望,若是往常楊璟不會放在心上,可這王不留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楊璟反倒有了別的心思。 “老先生你可算是說中了,不瞞您說,小子確實是個仵作,早些天不是在城門發現了三具女尸么,縣老爺落了比限,可小子我才疏學淺,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打了幾頓板子,就把我給丟到牢里來了...” 楊璟半真半假地說著,臉上滿是郁悶和委屈,心里卻充滿了期待,而王不留沉默了片刻,終于遲疑著低聲道。 “若是這個事情,小老兒倒是知道一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到小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