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安天之行
“道靈?!敝煸翱聪驑分畵P,“你是席應真的弟子,跟他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朕殺人太多,你一定看不過眼,好啊,我只問你一句,晉王和朕,誰當皇帝更好?” 樂之揚一愣,說道:“當然是陛下?!?/br> “為何?”朱元璋盯著樂之揚,兩眼精光灼灼。 樂之揚道:“晉王大逆不道,連父親都要加害,更別說天下的百姓了。他若當了皇帝,天下人都沒有好日子過?!彼鞠胝f出沖大師的野心,想了一想,到底沒有出口,心中尋思:“晉王為大和尚cao縱,恐怕還不自知,縱然登上皇位,怕也日子難過?!?/br> “好?!敝煸皾M意點頭,“這話中聽,君子和而不同,你我都不是君子,但也大可向君子學一學‘和而不同’的道理?!?/br> 樂之揚道:“不敢?!?/br> “虛客氣就免了?!敝煸皳]了揮手,“如今朕這個樣子,也不算上什么皇帝?!彼∵^一張紙,隨手寫寫畫畫,“如今老三拿到印璽,可以調動禁軍,也可號令群臣??v然有人問起,他也大可謊稱朕病魔纏身、無法露面。朕若是他,一定趁此機會,以風卷殘云之勢調遣禁軍、清除異己,動手越快越好,生米煮成熟飯,誰也無奈他何?!?/br> 樂之揚點頭道:“這個自然?!?/br> “好在朕留有后手?!敝煸拔⑽⒗湫?,“京城之中,有一個地方,光有印璽圣旨也調動不了?!?/br> 樂之揚一愣:“什么地方?” “錦衣衛?!敝煸白终寰渥?,“調動錦衣衛,需要朕的私章?!蹦闷鸢子耵P了一揚。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這么說,陛下要用錦衣衛平亂?” “只憑錦衣衛勝不了?!敝煸澳闷鹱郎蠒?,“這一封就是朕的手諭,寫了平亂方略。道靈,你肯為朕送給錦衣衛么?” 樂之揚遲疑一下,接過信封,拱手道:“一定不辱使命?!?/br> “天下事在此一舉?!敝煸岸⒅鴺分畵P,目光銳利無比,“你若成功,就是復興我朝的大功臣,除了朕的皇位,你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樂之揚的心子怦怦狂跳,忍不住瞥了一眼朱微,燈光下,朱微俏臉飛霞,有意看著別處,雪白的牙齒輕咬朱唇,借以按捺心中激動。 “此外……”朱元璋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老三不是傻子,也會設法收服錦衣衛。此去一定不會太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微兒,你也去幫一幫道靈?!?/br> 樂之揚一愣,繼而心生狂喜,朱微卻吃了一驚,失聲道:“那怎么行?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呢?” “有三廢在呢?!敝煸奥唤浺獾氐?,“朕不良于行,去了也是累贅,若是一個不慎,再落入老三手里……嘿,那什么也不用提了?!?/br> 樂之揚聽了默默點頭,心想:“不錯,晉王一日找不到朱元璋,一日坐不穩那一張龍椅?!?/br> 朱微仍是拉住父親的手不放,朱元璋眼里透出一股暖意,拍拍她的手背,柔聲說道:“好孩子,聽話!這兒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即有萬一,還可躲到井下呢?!?/br> 朱微聽了,稍稍心安,轉眼看向樂之揚,見他眉眼生春,眼里的笑意似要洋溢出來。朱微明白他的心思,撅起小嘴,微微有些不快。 朱元璋又說:“事不宜遲,快去快回,老三搶了先手,可就麻煩大了?!?/br> 兩人只好離開,出門之前,樂之揚看見墻上掛著一口寶劍,摘下挎在腰間。走到大門之前,忽見三個廢人靜悄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形如三根木樁,朱微想要拜托三人,又想起三人不能聽聞,心中忐忑不安,悶悶走出庭院。 門外一條巷道,再也尋常不過,四周屋舍都不軒峻,一瞧就是民居,身后宅子處在其間,再也平常不過。 樂之揚見朱微愁眉不展,不時回頭顧望,便說道:“大隱于朝,中隱于市,陛下這算是中隱,對頭要想找到他不容易?!?/br> “可是……”朱微嘆一口氣,“那三個廢人是爹爹害的,未必不會對他不利?!睒分畵P搖頭:“你沒聽說過么?那三人打小兒如此,也即是說,他們壓根兒也不知道加害者是誰?” 朱微聽得默然,無聲嘆息一會兒,忽道:“道靈……” “還叫我道靈?!睒分畵P看著她似嗔似笑,“我沒有別的名字么?” 朱微雙頰發燙,也掩口而笑,說道:“好啦,樂之揚,不跟你說笑話兒了。嗯,我知道,爹爹許多事做得不對,可是,可是他對我卻很好?!?/br> “是呀?!睒分畵P沖口而出,“他若對你不好,我才不會救他?!?/br> 朱微愣了一下,望著身邊少年,心中甜苦參半,說不清什么滋味,過了片刻,輕聲說道:“可你畢竟救了他,救人須救徹,如今天下的安危都在我們身上?!?/br> “天下怎么樣我不在乎?!睒分畵P笑了笑,漫不經意地道,“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br> “我說正事呢,你卻老沒正形?!敝煳⒂悬c兒氣惱,可是看著樂之揚,不知為何,就是發作不了。 “我說的也是正事?!睒分畵P收起笑臉,“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若有一字敷衍,叫我……” 朱微慌忙捂住他口,心兒暖暖軟軟,似要融化一般,禁不住將頭靠在樂之揚懷里,柔聲叫道:“樂之揚,樂之揚……” “什么?”樂之揚問道。 “沒什么?”朱微輕聲說,“我就想叫一叫你,你不是嫌我不叫你的真名么?我現在就叫,叫一千遍、一萬遍才好?!?/br> 樂之揚情不自禁,將她摟入懷里,少女身子溫軟,一股暖香縈繞鼻端。樂之揚睡夢里不知擁抱過朱微多少次,此時當真抱著女子,心頭卻是患得患失、不勝迷茫,只恨春光短暫,難以長相廝守,眼下擁抱一時,將來前途如何,卻是一團迷霧。 “樂之揚?!敝煳⑻痤^來,臉上不知何時掛上淚痕,“我該怎么辦,每次跟你分手,我的心就跟針扎似的,mama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這么難過,剛才離開爹爹,我心里居然有些歡喜,哎,我、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br> 樂之揚也覺凄然,捋起她的秀發說道:“要不然,我們送完信就遠走高飛,離開京城,去無雙島?!?/br> 朱微微微一怔,臉上流露出憧憬神氣,過了一會兒,又搖頭嘆氣。樂之揚見她神情,知道她放不下家人,心中頗感失落,強笑道:“寶輝,方才陛下許了我,只要勤王有功,我要什么,他給什么,那時候,我就要你,天子一言九鼎,必然不會失言?!?/br> 朱微精神一振,可又隱隱感覺有些不妥,至于如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忽聽樂之揚說道:“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快去錦衣衛?!?/br> 兩人戀戀分開,朱微擔憂道:“樂之揚,你說,錦衣衛的指揮使會不會聽爹的話?” “人心難料,我也說不準?!睒分畵P想了想,“事到如今,只好隨機應變?!?/br> 朱微點頭,又想起一事,問道:“是了,錦衣衛在哪兒?你知道么?” “哎呀?!睒分畵P一拍后腦,“我也不知道?!?/br> “你也不知?”朱微大急,“那可怎么辦……”忽見樂之揚抿嘴微笑,頓時醒悟過來,叫道,“好啊,樂之揚,你這個撒謊精,又想法子騙人?!笨v身撲入他懷,舉起拳頭一陣亂捶。樂之揚哈哈大樂,這一笑揚眉吐氣,多日的相思愁苦一掃而光,心中喜樂無極,甚至于有些兒感激晉王,若非那老小子謀逆,他又如何能得到與心上人親近的機會。 正事要緊,兩人親昵一陣,分開上路。錦衣衛在城東,此處卻在城南,樂之揚久在市井,京城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兩人七折八拐,到了大街,忽見街上一隊隊禁軍正在巡邏,緊要街口也有武士守衛,一個個頂盔貫甲、刀槍雪亮,肅殺之氣彌漫長街。 樂之揚暗暗叫苦,拉著朱微退入小巷,小聲說:“糟糕,晉王派兵宵禁?!?/br> “怎么辦?”朱微焦急道,“沖過去?”說著握緊劍柄。 樂之揚低頭想想,笑道:“下面不行,我們走上面?!鄙焓种噶酥肝蓓?,朱微會意,笑道:“你呀,考校我的輕功么?” “考校不敢?!睒分畵P縱身而起,雙腳點踩墻壁,一溜煙上了屋檐,正想回頭拉扯朱微,身邊輕風颯颯,朱微躥上屋頂,負手站在那兒,笑盈盈望著樂之揚。 “好輕功?!睒分畵P笑道,“咱們比比?!碑斚溶f出,蛇行貍伏,踩著屋瓦無聲飛奔,朱微跟隨在后。樂之揚原本怕她腳力不濟,屢屢回頭顧望,不想朱微根基牢固,體態輕盈,兼之內功出于道門,輕細綿長,耐力甚強,越過七八個屋頂,始終落在樂之揚身后五尺。樂之揚心中贊許,可又有些遺憾,朱微輕功了得固然是好,倘若不濟,樂之揚拖拉攙扶,大可多一些兒親近的機會。 胡思亂想間,遠處傳來些微響動,似是有人踩踏屋瓦。樂之揚心生警兆,示意朱微止步,兩人不及擇地躲避,前方出現數道人影。來勢快得出奇,當先一人個子偏矮,身法輕盈出奇,仿佛御風而行,貼著瓦面滑翔過來,瞬息間,到了二人近前,銳聲喝道:“誰?” 聲音甚是耳熟,樂之揚借著月光細瞧,愣了一下,沖口而出:“楊風來?” 楊風來也是一愣,瞪著樂之揚滿臉疑惑:“你認得楊某?”樂之揚尚未開口,便聽有人叫道:“樂之揚,是你么?” 問答間,后面數人趕到,其中一人縱身上前,身形瘦小,正是江小流,見到樂之揚,忽又滿臉詫異。樂之揚乍見好友,心生狂喜,情知易過容貌,對方未能辨識,可又不忍欺瞞,當下笑道:“江小流,你好啊?!?/br> 數月不見,江小流精悍不少,聽了這話,雙目發亮,撲上前來,一把抓住樂之揚的手臂,歪頭打量一下,忽地哈哈大笑,用力給他肩頭一拳,罵道:“他奶奶的,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鬼鬼祟祟的像個道士?!?/br> “不是像?!睒分畵P笑了笑,“我就是道士?” “什么?”江小流吃了一驚,沖口而出,“你出家啦?” “當然沒有?!睒分畵P大笑,“過了這么久,你還是那么好騙?” 江小流呆了呆,悻悻道:“沒錯,你狗東西就是樂之揚,如假包換,你若不撒謊,就跟狗不吃屎差不多?!?/br> 樂之揚微微一笑,掃視后來之人,心中暗暗吃驚,除了楊風來,花眠、施南庭、童耀也在其列,小小屋頂之上,竟然聚齊了東島四尊。 眾人起初遲疑,但見二人說笑,細看樂之揚面孔,果然發現易容痕跡,童耀叫道:“小樂,真是你么?”樂之揚點頭笑道:“童先生,久違了?!?/br> “你扮道士干嗎?”童耀神情疑惑,盯著樂之揚上下打量。 “老童?!被吲呐乃?,微笑道,“樂之揚如此裝扮,自有他的道理?!睒分畵P對她素有好感,恭恭敬敬作揖說道:“花尊主安好?!?/br> 花眠含笑點頭,施南庭也施禮道:“樂兄弟,當次奧你解救本島于危難,東島上下銘刻于心,無日不思回報,但不知足下何以在此?呵,這一位公子,當日仙月居似乎見過……”目射精芒,注視朱微。 朱微仍是“樂道大會”時的裝束,豐采秀逸,儼然清貴公子,所幸當日“仙月居”樓上她也是男扮女裝,只因容貌俊雅,過目難忘,數年過去,施南庭依然記得。 朱微性子沉靜,眼看樂之揚故人相逢,只是默默旁觀,此時見問,正要回答,樂之揚搶先笑道:“她叫楊若南,跟楊尊主同姓,又跟施尊主同名,都有一個‘南’字,呵,真是巧的很?!?/br> 施南庭一愣,拈須笑道:“不錯,真是巧的很?!彼沸远朔?,君子待人以誠,不愿胡亂猜測人心,雖覺樂之揚言行古怪,也絲毫沒起疑心。 江小流望著朱微,不知為何,有點兒自慚形穢,眼看她與樂之揚目光交接,意似親密,登時心生醋意,怏怏道:“樂之揚,他是你新交朋友么?生得可真俊,哼,跟個娘兒們似的?!?/br> 樂之揚心中有鬼,作聲不得。楊風來怒道:“江小流,你又胡說什么?”說著給了江小流后腦一掌,江小流痛得哼哼。楊風來拱手道:“樂兄弟,教徒無方,讓你見笑了?!?/br> 樂之揚當日援手,壞了沖大師的陰謀,東島上上下下,無不感念他的恩惠,縱如尊主之流,也是稱兄道弟,將他視為平輩。樂之揚客氣兩句,說道:“我有急事,途徑此地,適逢禁軍宵禁,只好高來高去?!?/br> 東島眾人對望一眼,花眠說道:“原來是宵禁?我還當是搜捕罪犯呢!奇怪,我聽說今日是朱元璋的壽辰,滿城同慶,晚上要放燈火,怎么突然之間就警戒全城,如臨大敵一般?!?/br> “我也不知……”樂之揚扯開話題,“各位來京城干嗎?” “找你啊?!苯×魍nD一下,面露羞澀,“還有,還有葉、葉小姐?!?/br> “爺爺小姐?”樂之揚明知他的心思,故意打趣調笑,“到底是爺爺還是小姐?” “去你娘的?!苯×鞔笈?,“我才是你爺爺……”沒罵完,就看楊風來瞪眼望來,只好吐一吐舌頭,把后面的臟話咽了回去。樂之揚走后,他一人呆在島上,“龍遁流”家法謹嚴,江小流不敢亂說亂罵,心中十分憋悶,此時見到樂之揚,回復本性,污言穢語沖口而出,看似罵人,實是歡喜。 花眠嘆一口氣,黯然道:“江小流說得沒錯,當次奧你們追趕那和尚,一去不回,我們心中焦急,可惜有傷在身,無力出海尋找。后來傷勢痊愈,大伙兒乘船出海,里里外外找了個遍,也沒發現你們的蹤跡。后來大陸傳來消息,說是席應真到了京城,我想你們三人一起,他在京城,你們多半也在,是以一路尋來。論修為,江小流不該出島,可他出身京城,諳熟地形,又是你的好友,故而帶他同行。上岸后,我們本想直奔京城,誰料無巧不巧又聽到了靈蘇的消息……” 說著微感遲疑,注視樂之揚道,“靈蘇她、她為何做了鹽幫幫主?”樂之揚撓頭道:“這個么,她愛做就做,我又怎么知道?!?/br> 花眠疑惑問:“你們為何不在一起?”目光投向朱微,眼里疑慮更濃。 樂之揚心頭咯噔一下,心想花眠心思縝密,時候一久,必定看穿朱微女扮男裝,況且大事在身,不宜久留,當下笑道:“葉姑娘大小姐脾氣,我惹不起,躲得起,這不,她做她的鹽幫幫主,我做我的京城道士,井水不犯河水?!?/br> 花眠輕輕皺眉,打量他一眼,說道:“那你可知道,她也來京城了么?” “什么?”樂之揚沖口而出,“她也在京城?!?/br> 花眠點頭道:“我們得到消息,去揚州找她,可是撲了空,詢問鹽幫弟子,才知她來了京城?!?/br> 樂之揚大感頭痛,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節骨眼兒上葉靈蘇竟然也來了京城。這位大小姐向來不嫌事大,難不成也跟沖大師一樣來找朱元璋晦氣。更離奇的是,鹽幫幫主駕到,他這個“紫鹽使者”一無所知,不過仔細想來,他在鹽幫是樂之揚,到了京城就變成道靈,葉靈蘇縱然有心也無處尋他。 想來想去,頭痛不已,樂之揚一抬頭,忽見花眠冷冷望來,眼中大有質疑。他心頭一跳,忙說:“花尊主,葉靈蘇的下落我委實不知,在下恰有要事,你們在哪兒住宿,等到事了,咱們再會不遲?!?/br> 花眠甚是失望,淡淡說道:“我們剛到,還沒地方歇腳?!睒分畵P一愣,笑道:“有緣必會再見,告辭,告辭?!彼奶撃懬?,唯恐時候一長,朱微身份泄露,只想離這一群人越遠越好。不待花眠應聲,一扯朱微衣袖,曳開大步就走,耳聽江小流叫嚷:“喂,樂之揚,你怎么走了?我還有話問你呢……” 樂之揚充耳不聞,一口氣奔出老遠,方才放慢腳步,回頭望去,無人跟來,這才松一口氣,轉頭看向朱微,小公主神情疑惑,小聲問道:“他們是你的朋友么?” “有的是?!睒分畵P心頭閃過江小流的影子,停頓一下,“有的不是?!?/br> 朱微道:“你這樣匆匆離開,他們心里一定奇怪?!?/br> “顧不得了?!睒分畵P微微發愁,“這些人好幾個都是你爹的大仇敵,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非把你生吞活剝不可?” 朱微呆了呆,黯然道:“父皇仇家真多,走到哪兒也能遇上?!?/br> 樂之揚見她難過,忍不住安慰:“做皇帝的哪兒有不得罪人的?咱們要事在身,你就別多想了!” 朱微點一點頭,收拾心情。兩人縱起輕功奔跑一陣,望見錦衣衛指揮司的宅邸,其間燈火通明、人聲喧嘩,隱約夾雜刀劍撞擊之聲。 兩人心往下沉,看情形,晉王已對錦衣衛動手,兩人到底來遲了一步。朱微不知所措,。望著樂之揚俏臉發白,樂之揚沉吟一下,決然道:“先去瞧瞧?!?/br> 兩人俯身向前,到了近處,但見四面墻頭均有錦衣衛武士,身披魚鱗鎧甲,遮住飛魚錦服,手中強弩張滿,圍成一圈對準墻外。 墻外圍繞數百禁軍,手持刀盾,大聲叫罵,近墻處躺了幾具禁軍尸體,血流滿地,觸目驚心。 樂之揚放下心來,尋思:“謝天謝地,錦衣衛還未易手,事情還有轉機?!?/br> 忽見一個太監越眾而出,尖聲叫道:“張指揮使,你反了么?圣上的手諭也敢違抗?更有甚者,你扣押天使,殺害禁軍,你們這些錦衣衛,狗膽包天,就不怕誅滅九族嗎?” 墻頭的錦衣衛聽了這話,面面相覷,神色猶豫,分明軍心動搖,手中勁弩也略略抬起。那太監見機,正想趁熱打鐵,冷不防一支弩箭射來,正中咽喉,登時斃命。 禁軍發一聲喊,扯起弓箭對準墻頭一陣亂射,錦衣衛縮頭避過箭雨,又以手中弩箭反擊。兩邊對射一輪,各有死傷。 過了半晌,禁軍收弓后撤,一個統領模樣的人手持盾牌,慢慢挪上前來,大聲叫道:“各位錦衣衛的兄弟,大伙兒都為圣上效力,何苦自相殘殺?你們抗旨不遵,如論如何也說不過去?!?/br> 衛所里沉寂時許,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圣旨?哼,周指揮使,你什么時候見過帶著幾百禁軍傳圣旨的?” “張指揮使?!苯娛最I說道,“你懸崖勒馬、為時不晚,圣上就是料到你會抗旨,才會派兄弟前來督戰?!?/br> “周兄你有所不知……”姓張的沉默一下,“如論如何,錦衣衛只聽從圣上一個?!?/br> 禁軍統領怪道:“既然如此,何不接旨?” “此事不便明言?!睆堉笓]使停頓一下,“若要張某聽令,你讓冷玄冷公公親自過來宣旨,他若來了,張某任殺任剮,決不遲疑?!?/br> 禁軍統領面露遲疑,這時一個太監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統領瞪了太監一眼,皺了皺眉,揚聲叫道:“不巧得很,冷公公受了風寒,今晚怕是來不了啦?!?/br> “好啊,”姓張的呵呵冷笑,“今晚來不了,那就明天來,不見冷公公,咱們就這么耗下去?!?/br> 周指揮使呸了一聲,怒道:“狗娘養的,張敬祖,這是你逼我的,小的們,把攻城的器械調過來,老子就不信,這一堵破墻能比城墻還硬?!?/br> 此話一出,錦衣衛武士無不變了臉色。樂之揚見勢不妙,只怕人心生變、動搖大局。當下拔劍出鞘,低聲道:“寶輝,你在這兒等我?!?/br> “不行?!敝煳⒓钡?,“我也去?!?/br> 樂之揚道:“此去危險……”朱微使勁搖頭,捉過他手,在他掌心寫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彼宰屿t腆,太rou麻的話說不出口,故而以手代口,訴說心曲。 樂之揚心中感動,深深看她一眼,吸一口氣,點頭道:“好,跟在我后面?!碧釀v身,掠向圍墻。 墻頭武士見人逼近,不問青紅,撥弩就射。樂之揚使出“飛影神劍”,劍如流光,結成一道道光圈,箭矢與之一碰,紛紛墜地。 射箭武士吃驚,發一聲喊,眾武士紛紛掉頭,數十張勁弩對準樂之揚,箭似密雨,銳嘯而來。 樂之揚撥打不及,手忙腳亂,去勢為之一緩。這時身側風起,“秋神劍”斜斜刺來,朱微使出一路“文曲劍”,劍招綿綿密密、風雨不透,箭矢近身,似為一只大手拂掃,簌簌簌地落在朱微腳前。 樂之揚只覺驚訝,忍不住回頭看去“朱微俏臉如玉,側影映襯火光,格外秀美動人。此刻她專注劍術,美眸凝注,晶瑩如星,手中長劍柔中帶剛,防守嚴密,輕輕松松地就將樂之揚的破綻補上。 樂之揚越發驚奇,總覺朱微的劍法似是而非,看似“奕星劍”,但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同樣一招劍法,朱微出手力道不大,威力卻要大上許多。樂之揚看了數招,不由暗生懷疑:“莫非席道長藏了私,我的劍法沒有學全?!?/br> 原來,“奕星劍”雖是“歸藏劍”化來,但在道家浸yin百年,歷經數代道士增刪變化,脫去六爻之法,暗合黃老之術。要知道,易理以陽剛為貴,道家則推崇陰柔,太昊谷的開山祖師了情和天啞又均是女子,天生陰柔,更加親近道家。久而久之,“奕星劍”陰多陽少,柔多剛少,練到頂尖兒的境界,好比綿里藏針,外似柔和,內含鋒芒。 樂之揚雖也練過“奕星劍”,可他性子跳脫、情熱似火,并不適合“太昊谷”的武功,兼之急功近利,練劍止于招式,不愿深究心法,貌似招法凌厲,其實大大違背了“奕星劍”的法意。席應真也明白這個道理,傳他劍法只是形勢所迫,也沒有收他為徒的意思。 朱微琴心如水,甚合沖虛之道,席應真的弟子中,劍法高過她的不乏其人,單論劍意領悟之深,除了朱微,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若她專心劍術,假以時日,未始不能成為“太昊谷”第一流的劍客,可她沉迷音樂,劍道上并未十分用功,故而劍法雖高,也止于防身,難以大成。 此時間,兩人雙劍齊飛,一剛一柔,一放一收,左來左擋,右來右迎,腳下不停,頃刻間沖破箭雨、逼近墻頭。下面的禁軍又驚又喜,以為來了同伙,眼看破了弩陣,齊聲歡呼起來。 錦衣衛見勢,丟開勁弩,齊刷刷拔出長刀,樂之揚叫道:“別動手,自己人!” 眾武士壓根兒不信,當先一人喝道:“你騙誰?”跳上墻頭,舉刀就斬,刀勢沉猛,發出凄厲風聲。 樂之揚舉劍相迎,長劍輕飄飄搭上刀身,那武士只覺一股顫動順著刀劍傳遞過來,手臂發麻,內勁滯澀,刀勢憑空一弱,難成破竹之勢。這時樂之揚順手一撥,武士不由自主,長刀隨劍而動,叮的一聲撞上另一名武士的刀鋒,顫動之感也傳到那武士身上,同樣刀顫身麻、手臂乏力,手中長刀順著樂之揚揮劍之勢,又搭上了第三把長刀。 五樂合奏之后,樂之揚對《妙樂靈飛經》領悟更深,所練的徒手功夫融入靈舞,舉手投足間便可隨意使出,各種招式交替變化,羚羊掛角,不著痕跡。此時間,他使的是“飛影神劍”的招式,用的卻是“撫琴掌”的內勁,加上“止戈五律”,對方長刀一碰劍身,立馬為他內勁制住,身不由己,刀隨劍走。眨眼之間,便有五把長刀被樂之揚挽劍上,隨之畫了一個圓弧,樂之揚叫一聲“起”,掌力順著刀劍送出,武士虎口巨震,手上經絡亂顫,仿佛彈琴鼓瑟一般。 五人齊聲驚叫,手中長刀沖天而起,腳下踉蹌不定,紛紛栽向下方。墻下布滿禁軍,五人摔落,必死無疑,可是中了“止戈五律”,全然不由自主。正恐懼,樂之揚縱身跳起,“晨鐘腿”飄然橫踢,連踢帶挑,一剎那踢遍五人。五人如中錘擊,雙耳嗡鳴,身子向后急仰,骨碌碌地滾回圍墻之后。 這兩下神妙瀟灑,巧合符節,翩翩然如驚鴻起舞,朱微一旁看見,也覺意亂神迷。錦衣衛連折五人,墻頭出現一個缺口,樂之揚拉起朱微,翻身越過墻頭。 雙腳還未落地,十余支長槍沖天刺來,樂之揚吸一口氣,揮劍搭上一根長槍,身子借力反彈,飄如浮云,悠然懸在半空。 如同長刀一般,長槍也被帶偏,撞入其他長槍,槍桿相撞,亂成一團。七八根長槍絞在一起,失去了準頭,隨著樂之揚的劍勢歪來倒去。 朱微看在眼里,心中佩服,手里也未閑著,“秋神劍”飄如細雨,幾乎同一時間刺向數名持槍武士的手腕。 武士受困“止戈五律”,本就別扭難受,忽見劍光襲來,登時慌亂,丟了長槍后退躲閃。樂、朱二人得到空隙,飄然落在地上。 錦衣衛訓練有素,明知對手厲害,可也沒有嚇倒,發一聲喊,稍退又進,長槍銳矛向兩人刺來。樂之揚正想設法破陣,不意朱微使一招“天元式”,腳尖點地,旋風狂轉,嚓嚓嚓,劍鋒所過,靠近的槍矛盡被截斷。 “好快的劍?!睒分畵P脫口稱贊,朱微聽見,沖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之下,宛如優曇花開,清麗絕俗。 樂之揚看得一呆,忘了身在何處,錦衣衛悍勇非常,槍矛雖斷,仍是向前戳來。朱微見狀,忙叫:“小心……”說著長劍揮舞,使得仍是“天元式”的劍招,這一路劍法講究先己后人,定而后亂。好比下棋,先落“天元”之位,以之為軸,徐圖八方,故在“奕星劍”里最適合群戰,以寡敵眾,無往不勝,朱微一旦使出,只見劍光星閃,近身的槍矛都被挑開。 樂之揚醒悟過來,暗叫慚愧,使出“止戈五律”,挽住七八條槍矛,忽左忽右地轉了兩個圈子,噠噠噠響聲不絕,槍矛登時掉落一地。 眾武士又驚又怕,齊聲發喊,紛紛撤退,后面數十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藏在盾牌之后,翻翻滾滾地逼向二人。 樂之揚皺了皺眉,橫劍在胸,銳聲叫道:“張指揮使何在?” 一聲哨響,刀盾武士應聲停下,烏沉沉的盾牌襯著明晃晃的長刀,形如一堵鐵墻將兩人團團圍住。 樂之揚暗暗叫好,錦衣衛不愧是朱元璋的心腹近衛,果然訓練有素。數十名刀盾手聚散進止,嚴絲合縫,整齊如一。 沉寂片刻,鐵墻后有人說道:“足下是東宮的道靈仙長?”正是之前的張敬祖。 “正是小道?!睒分畵P說道,“我奉圣旨,來見張指揮使?!?/br> “圣旨?”張敬祖哼了一聲,“什么圣旨?!?/br> 樂之揚取出信封,晃了一晃,說道:“圣上的親筆信?!睂γ娉聊?,張敬祖說道:“你丟過來?!睒分畵P道:“你先出來?!?/br> 沉默一下,張敬祖道:“不成,我一露面,難保不變成你的靶子?!?/br> 樂之揚也覺有理,可事關重大,最怕所托非人,只好說道:“圣上要我當面交給閣下?!?/br> 張敬祖冷哼一聲,再不言語,樂之揚知道他心有狐疑,正想如何取信對方,忽聽朱微揚聲叫道:“張指揮使,你認得我么?”扯掉東坡帽,烏黑漆亮的長發瀑布似的披拂下來。 “寶輝公主?!睆埦醋鏇_口而出,跟著沉默一下,說道,“閃開?!?/br> 盾牌應聲分開,走出一個人來,高瘦精悍,目光凌厲,望著兩人疑惑不定。東宮之時,樂之揚與張敬祖見過兩面,雖未交談,彼此容貌倒還記得,認出此人就是正角兒,便將朱元璋的親筆信遞了過去。 張敬祖接過,撕開一瞧,臉色大變。打一個手勢,四面的武士紛紛散開。 張敬祖走上前來,沖著二人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揖,苦笑道:“二位多有得罪,眼下形勢混亂,張某不敢大意?!?/br> “無妨?!睒分畵P說道,“宮中……”話沒說完,張敬祖使一個眼色:“二位隨我來?!碑斚冗M了內堂。樂之揚與朱微對望一眼,也只好跟上。 到了內堂,張敬祖屏退武士,湊近燭火細看書信,臉色倏忽變化,先是震驚、繼而沮喪、進而猶豫不定,到最后似乎陷入沉思。 指揮所外,叫罵聲不絕于耳,禁軍和錦衣衛仍在交鋒。樂之揚焦躁起來,叫道:“張指揮使?!?/br> 張敬祖一愣,醒悟過來,折起信紙揣入懷里,伸手摸了摸額頭,發現盡是冷汗。他望著二人,臉色忽明忽暗,眼神難以捉摸,沉默一下,拱手說道:“慚愧,宮中發生如此異變,張某竟然一無所知,錦衣衛上下都有失察之責?!?/br>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陛下說信上有平亂的方略,到底如何平亂?” “這個么?”張敬祖慢吞吞說道,“陛下讓你們去找燕王?!?/br> “燕王?”樂之揚一愣,“他不是回北平了么?” “誰說的?”張敬祖不勝詫異。 “寧王說的!”樂之揚說道,“他說燕王一早出城向北去了?!?/br> 張敬祖端詳樂之揚,點頭道:“你說得也沒錯,不過,那只是他的詭計?!?/br> “詭計?”樂之揚又是一愣,“此話怎說?” 張敬祖道:“他出城之后,又化妝返回……”朱微“啊”了一聲,沖口道:“回藩邸么?” “不是?!睆埦醋鎿u頭,似乎也很困惑,“他沒回藩邸,而是去了別的地方?!?/br> “什么地方?”朱微急切又問,“你知道在哪兒么?”張敬祖瞧她一眼,點頭道:“我當然知道?!?/br> 朱微盯著張敬祖,似乎難以置信,猶豫一下,輕聲說:“張指揮使,你,你難道在監視四哥?” 張敬祖干笑兩聲,并不回答。樂之揚冷眼旁觀,心里十分明白:朱元璋刻忌多疑,不但用錦衣衛監視群臣,連自己的兒子也信不過??雌饋?,晉王逆謀得逞實屬僥幸,若非“樂道大會”,沖大師手段再高、膽量再大,要想成功也是白日做夢。 朱微想了想,說道:“既然父皇有令,還請張指揮使帶我們去見四哥?!?/br> “我走不開?!睆埦醋嫱nD一下,“圣上有令,讓我率錦衣衛固守此地,牽制作亂的禁軍?!彼D向墻角,叫道,“馬靴!” 墻角應聲洞開,走出一個男子,年約三十,平民裝束,相貌平常,唯獨穿了一雙漆亮的馬靴,走到張敬祖面前,一言不發,默默抱拳行禮。 “馬靴!”張敬祖道,“你帶道靈仙長去找燕王?!?/br> 馬靴回望樂之揚一眼,轉身就走,樂之揚快步跟上,朱微正要尾隨,張敬祖一伸手將她攔?。骸肮鞯钕?,你留在衛所?!?/br> “什么?”朱微一愣,“你說什么?” 張敬祖咳嗽一聲,說道:“圣上信中說了,公主殿下留在衛所,道靈仙長去見燕王?!?/br> “不行?!敝煳_口叫道,“我也要去?!?/br> “圣意難違?!睆埦醋胬淅涞?,“公主殿下,還請不要與下官為難?!?/br> “我不信?!敝煳⒋袅舜?,“你把信給我瞧瞧?!?/br> 張敬祖搖頭:“圣上說了,這一封信只有下官能看?!?/br> “可是……”朱微眼淚也快流出來,樂之揚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別著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鞭D身問道,“張指揮使,禁軍勢大,這兒守得住么?” 張敬祖道:“衛所建造之初,為防非常之變,設有防御之能。內宅機關無數、四通八達,外墻攻破,也可退入內宅,即便對方火攻,也可支撐一個時辰?!?/br> “一個時辰?”樂之揚皺起眉頭,“一個時辰以后呢?” 張敬祖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一個時辰以后,仙長可為下官收尸?!?/br> 樂之揚臉色微變:“這么說,只有一個時辰找到燕王?!?/br> “不止如此?!睆埦醋嫱乱豢跉?,神色凝重,“你還得說服他勤王?!?/br> “什么意思?”朱微大為驚訝,“你是說,四哥不會勤王?” “這個難說?!睆埦醋嫖⑽⒖嘈?,“圣上信中交代,仙長此去,不能泄露他的所在?!?/br> 樂之揚心中豁亮,朱元璋一定看出他對朱微的情意,故將朱微留在衛所,如此一來,樂之揚千方百計也要說服燕王、解救衛所之圍,更不敢泄露朱元璋藏身之地。進而推斷,禁軍圍攻錦衣衛,也在老皇帝意料之中,朱元璋老謀深算,果然名不虛傳。 意想及此,樂之揚頭皮發麻,心頭生出一絲恐懼。席應真臨走之前,反復叮囑他不要涉入帝王家事,而今他越陷越深,已然無法自拔,一想到朱元璋的手段,便覺心驚膽顫,可是看著朱微的雙眼,他又恐懼盡消,豪氣頓生,只覺天下再無難事。 一時間,樂之揚轉了七八個念頭,忽而笑道:“張指揮使,陛下就相信我能說服燕王?” “形勢使然?!睆埦醋媛唤浺獾卣f,“燕王若不勤王,照樣不能活命?!?/br> 樂之揚道:“燕王無兵無將,又該如何勤王?!睆埦醋娴溃骸笆ド蠒湃绱?,下官照本宣科?!蓖nD一下,意味聲長地道,“燕王天縱英才,必有取勝之法?!?/br> “好?!睒分畵P笑了笑,“我就走一遭?!逼沉酥煳⒁谎?,小公主望著他,眼里滿含關切,口唇微微一動,眼眶里倏爾聚滿淚水。 樂之揚沖她笑笑,吸一口氣,向馬靴說道:“閣下請帶路?!瘪R靴點一點頭,快步走向墻洞,樂之揚緊跟其后,走到洞口前,忽聽朱微叫道:“樂之……道靈,你……”嗓音嗚咽,帶上哭腔。 樂之揚心如刀割,猛一咬牙,硬起心腸,向前走了十來步,身后門戶閉合,光亮消失。馬靴手里多了一支火把,火光搖曳,照得暗道忽明忽暗。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一道鐵閘,閘前有錦衣武士守衛。 馬靴拿出令牌,武士驗過,絞起閘門。兩人通過,再走百十步,又有鐵閘守衛在前。如此層層設防,乃是避免敵人發現地道入口,趁隙攻入衛所。樂之揚看在眼里,稍稍安心,尋思錦衣衛果如張敬祖所說,機關重重,不易攻破。 思索間,地道到了盡頭,掀開蓋子,干草味兒撲鼻而來,樂之揚環視周圍,卻是一間草料馬房。 馬靴一言不發,低頭向前。樂之揚沒奈何,只得跟上。 出了草料房,穿過無人民宅,進入一條小巷,巷子里三三兩兩站著百姓,戰戰兢兢地眺望遠處。那兒呼聲震天、火光隱隱,不時傳來巨響,樂之揚情知禁軍開始進攻衛所,心中七上八下,端端無法平靜。 他呆呆觀望,腦子混沌一團,直到馬靴叫喚,方才回過神來。樂之揚無精打采,跟在馬靴后面。馬靴貌不驚人,腳力卻很驚人,穿著一雙馬靴,走路卻無聲息,穿街繞巷,嫻熟至極。他儼然知道禁軍巡邏路線,遇上巡邏隊伍之前,總能先行一步避開。 二人一路走過,無所阻礙。到了僻靜處,馬靴腳下一拐,忽然鉆入一條長巷,巷子里空寂少人,家家戶戶懸掛紅燈,燭影搖紅,燈火曖昧,穿行其間,令人心生迷思、浮想聯翩。 樂之揚認得這一條巷子,本名“春喜巷”,乃是秦淮名妓在城里的寓所,多為相好的權貴購置。某些權貴礙于聲名,不便公然出入青樓,就在這巷里買下館舍,入夜后將名妓接入幽會。這秘密人所共知,但因買屋人多是王公貴戚,官府縱然知道,也無人敢來查探。因其入夜后家家戶戶高掛紅燈,京城百姓又稱其“朱燈巷”,妒恨之余,意有所指。 馬靴腳下不停,走到巷子盡頭,停在一道窄門前,指了指門戶,身子一縮,沒入陰影深處,靜聲息氣,儼然消失不見。 樂之揚心中暗凜,錦衣衛的探子神出鬼沒,自己所作所為,未必沒有受到監視。猶豫一下,再看那一道窄門,烏漆墨黑,上有銅環。樂之揚把心一橫,抓住銅環敲了兩下,可是無人應門。焦躁間,忽聽窄門那邊傳來細微呼吸,長吐緩吸,非但是內家好手,而且不止一人。 他心頭一動,縱身跳起,腳尖在墻上一點,人已越過丈余高墻,循聲望去,黑暗里幾團人影伏在門前,手中的兵刃閃閃發亮。 樂之揚落到一人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回頭一驚,剛要呼叫,就被樂之揚點中要xue。其他數人應聲回頭,樂之揚“洞簫指”左右齊發,一一點倒,眾人兵刃墜地,叮當作響。 樂之揚轉身入內,不料一道人影從暗里躥出,瞬息連出六掌。樂之揚措手不及,接連后退,那人緊隨不舍,拳腳飄飄灑灑,不給人喘息之機。樂之揚欲要回擊,他又飄然退走,儼然一團煙霧,打之不著,揮之不去,一連二十余招,打得樂之揚只有招架之功、幾無還手之力,無奈之下,只好叫道:“道衍師兄!” 那人咦了一聲,飄然后退,光頭僧袍,正是道衍,他盯著樂之揚,似乎驚訝,又似警惕,皺眉道:“是你?” 樂之揚緩過氣來,竟覺手腳酸軟。方才道衍所用武功,遠遠超乎想象,亦且招招狠辣,幾乎兒要了他的小命。樂之揚盯著道衍滿心疑惑:“這和尚的武功何時怎樣高了?莫非他先前一直藏私,沒有顯露真正本事……” 道衍見他沉默,厲聲道:“怎么不說話?”樂之揚定一定神,笑道:“師兄見諒,我有要事求見燕王?” “燕王?”道衍眼里疑慮更濃,目光轉向地上幾名守衛。 “師兄勿怪?!睒分畵P尷尬道,“我打倒他們,是怕燕王受驚離開?!?/br> 道衍哼了一聲,說道:“你怎么知道燕王在這兒?”樂之揚知他精明,索性直言:“錦衣衛告訴我的?!?/br> “錦衣衛?”道衍雙眉一揚,“這跟錦衣衛什么關系?” “道衍師兄,事出有因?!睒分畵P說道,“你先帶我去見燕王?!?/br> “急什么?”道衍面沉如水,死死盯著樂之揚,“錦衣衛讓你來的?” “不是?!睒分畵P微微搖頭,“陛下讓我來的?!?/br> “陛下?”道衍皺了皺眉,意似不信。 樂之揚一咬牙,銳聲道:“晉王叛亂,占據了紫禁城?!钡姥芤汇?,沖口而出:“陛下呢?” “陛下僥幸逃脫?!睒分畵P頓了一下,“他令我前來,召集燕王平亂?!?/br> 道衍面皮緊繃,目光閃動,足見心念變化劇烈。樂之揚見他不語,焦躁起來,說道:“道衍師兄,還等什么?” 道衍看他一眼,慢慢說道:“你說圣上逃脫大難,他如今在哪兒?” 樂之揚心頭一震,盯著道衍,滿心疑惑??墒堑姥艹歉跎?,心意極少流露,樂之揚看來看去,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好搖頭道:“我不能說?!?/br> 道衍看他時許,忽然哈哈大笑。樂之揚莫名其妙,也隨之苦笑。道衍笑了數聲,忽然一揮手,冷冷道:“道靈師弟,你請回吧?!?/br> “什么?”樂之揚一愣。 道衍笑了笑,慢悠悠說道:“不是為兄無情,事關重大,你遮遮掩掩,叫人無法深信?!?/br> 樂之揚甚感為難,朱元璋的所在萬不能說,道衍心有疑惑也是理所當然。心念及此,微微笑道:“這個好辦,道衍師兄,你大可將我制住,點xue也好,捆綁也好。我若對燕王不利,你立馬就能取我的小命兒?!?/br> 道衍愣了一下,皺眉打量樂之揚,忽道:“你想好了?”樂之揚心中閃過朱微的面孔,深吸一口氣,笑道:“想好了?!鄙斐鲭p手,“請動手?!?/br> 道衍點了點頭,神情稍稍緩和,舉手拍了兩下,樹叢里閃出一個家丁。道衍說道:“取一副鐐銬過來?!?/br> 家丁離開,取來一副精鋼鐐銬,道衍指著樂之揚:“給他拷上?!奔叶暽锨?,先拷雙手,再拷雙腳。 樂之揚舉手抬足,鐐銬叮當作響,當下笑道:“道衍師兄,這下子行了么?”道衍哼了一聲,向那家丁道:“你帶路?!?/br> 家丁轉身向前,樂之揚跟在后面,道衍押尾,跟在樂之揚數尺之后。 樂之揚雖未回頭,也感覺道衍有如張滿的強弓,將發未發,殺氣充盈,冷如冰,銳如刺,樂之揚如芒在背,禁不住汗毛豎起、冷汗迸出,才走百十步,內衣已被冷汗浸濕。他極力意守丹田,長吐緩吸,方才勉強平靜。 窄門之內暗藏乾坤,竟是一座極大的宅子。三人七折八拐,走了半晌也未見盡頭,一路上衛士出沒,全副武裝,殺氣騰騰,樂之揚不由暗自嘀咕:“朱燈巷不是溫柔鄉么?看這兒,分明就是一所兵營?!?/br> 忽然前方一亮,出現一個大堂。燕王坐在一張交椅上,低頭閱覽文卷,鄭和手持拂塵,躬身站在一旁。下首右側站著朱高熾、朱高煦兄弟,左側則是一對陌生將官,一個面皮白皙,相貌精明,一個面如重栆,粗獷有力。 樂之揚走進廳堂,堂內人紛紛注目望來,燕王濃眉緊皺,神情迷惑,樂之揚笑了笑,待要說話,后頸忽然一痛,耳聽道衍厲聲喝道:“跪下!” 樂之揚要害被制,無奈嘆一口氣,徐徐跪下左膝。道衍的五指如鉤,不離他的脖子,樂之揚稍有異動,勢必腦袋搬家。 燕王擺一擺手,沉聲道:“道衍,怎么回事?” “稟殿下?!钡姥苷f道,“他闖入宅子,聲稱晉王謀逆,占據了紫禁城?!?/br> 眾人無不變色,燕王騰身站起,瞪著樂之揚銳聲叫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睒分畵P大聲說道,“我以人頭擔保?!?/br> 朱高煦呸了一聲,罵道:“你的狗頭值幾個錢……”忽見父親怒目望來,腦袋一縮,后面的挖苦話兒咽了回去。 “那么……”燕王回望樂之揚,“父皇何在?” “陛下僥幸逃脫?!睒分畵P停頓一下,“至于身在何處,恕我不能多言……”忽覺后頸劇痛,只聽道衍冷冷說道:“見不到圣上,我們怎么信你……” “道衍,先別動手!”燕王沉吟一下,“道靈仙長,宮中的變故你詳細說說?!?/br> 樂之揚只好耐著性子,將晉王之亂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只是略過逃出禁城一段。朱高煦忍不住問道:“你們怎么逃出宮的?”樂之揚搖頭道:“我不能說?!敝旄哽闩溃骸盀槭裁??” 樂之揚道:“事關圣上隱匿之所,一旦說了,各位精明厲害,不難猜出方位?!?/br> 眾人面面相對,朱高熾道:“皇祖為何不肯現身?難道信不過親生兒子?”樂之揚道:“晉王也是親生兒子?”朱高煦怒道:“他信不過咱們,咱們為何幫他?” “混賬!”燕王怒視朱高煦,“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朱高煦哼了一聲,扭頭不語。 道衍忽道:“二殿下所言不是毫無道理。陛下不見王爺,就是心存疑慮,我們貿然勤王,落到最后,只怕非但無功,還有過錯?!?/br> 燕王皺眉,轉向紅面將官:“邱福,你說呢?”邱福粗聲大氣地說:“陛下心意難測,這個道長又說得不清不楚。以小將之見,知己知彼,查探清楚之前,最好按兵不動?!?/br> “不行?!睒分畵P大急,“禁軍圍攻錦衣衛,衛所一破,晉王就能掌控京城,那時候,我們誰也別想活命?!?/br> 燕王不動聲色,又看白臉將官:“張鈺,你怎么看?” 張鈺想了想,從容說道:“小將以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假的,陛下顧念父子之情,或許還容王爺活命,倘若晉王謀逆是真,一旦當權……王爺必死無疑?!?/br> “果然是張鈺?!毖嗤觞c了點頭,“所思所想,與我一樣?!睋P起臉來,“道衍,你說呢?” 道衍嘆一口氣,松開樂之揚的后頸:“王爺心意已決,道衍無話可說。不過,晉王奪下印璽,掌握禁軍,我們有心勤王,怕也無力回天?!?/br> 燕王打個手勢,家丁解開樂之揚的鐐銬。燕王抱拳笑道:“仙長莫怪,事體甚大,本王不得不小心從事?!?/br> “不打緊?!睒分畵P苦笑道,“還請王爺設法,若再遲慢,錦衣衛怕是守不住了?!?/br> 燕王與道衍交換一個眼色,說道:“張鈺、邱福?!睆?、邱二人應聲上前,燕王道:“你們召集人馬,待我號令?!?/br> 兩人奉命退下,燕王起身,抽出一卷圖軸,展開時卻是一副京城地圖,圖上描畫入微,一墻一角歷歷分明。 燕王指點錦衣衛所:“錦衣衛滿打滿算,不過三千來人,加上事發倉促,召集者不會超過兩千。京城守軍十五萬,城外龍驤、虎賁兩營各有五萬,城內禁軍也有五萬,倘若合軍一處,摧破錦衣衛當如泰山壓卵。不過,老三好高騖遠,區區錦衣衛不在他眼里,當前應是分兵把守各處,一舉控制京城?!彼更c地圖,道衍取出炭筆,圈出街衢要害,標出三十余處。 樂之揚不懂軍事,看得一頭霧水,又擔憂朱微的安危,心急如焚,不由踱來踱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殊不知謀定而后戰,燕王慣經戰陣,深知此理,是以心無旁騖,一面端詳地圖,一面屈指計算:“除掉禁城守軍,圍攻錦衣衛的兵馬不會超過六千?!?/br> 道衍道:“晉王庸碌,但有沖大師輔佐。那和尚狡黠善謀,發現受阻,一定派兵馳援?!?/br> 燕王默然點頭,朱高熾插嘴道:“晉王會調集城外守軍么?” “不會?!钡姥軡M有把握,“但凡謀逆,最忌引入外軍,人多心亂,必成敗局。依我看,晉王一定先內后外、先近后遠,今晚封閉城門,肅清城內異己,等到天亮,大局已定,再派使節出城,更換兩營大將?!?/br> 樂之揚按捺不住,沖口問道:“你們有多少人?”聲量甚大,眾人注目望來。燕王和道衍對望一眼,說道:“五百人?!?/br> “五百人?”樂之揚傻了眼。 “我的三衛,都在北平?!毖嗤跽f到這兒,微微嘆氣。 其時大明諸王,均有三衛親兵,一衛千人。鎮邊藩王,如晉、燕、寧親兵較多,寧王朵顏三衛,足有精騎萬人,內地諸王親兵較少,可也暗養私兵,名為一衛千人,兩千三千也是常事。不過藩王進京朝圣,三衛不能隨行,只能留在封地,諸王無兵可用,造起反來也有心無力。 道衍看出樂之揚心思,說道:“你別小看這五百人,均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自古兵不在多,善而用之即可?!?/br> 樂之揚將信將疑:“那五百人在哪兒?”燕王道:“就在這兒?!?/br> “這兒?”樂之揚越發詫異。 “不錯!”道衍點頭,“晉王之亂,本在意料之中,王爺早有防范?!?/br> 樂之揚驚訝道:“是么?” “還記得秦淮河上么?”道衍說道,“那時王爺料到晉王圖謀不軌,推算時日,若要作亂,就在這數日之間??上鯛斒艿讲乱?,無法面圣稟告此事,唯有暗中籌備、以防萬一。今早王爺假意出城,做出返回北平的架勢,麻痹晉王的耳目。其后返回京城、蓄積兵馬,晉王若有異動,當可出其不意,給他致命一擊……”說到這兒,頗有遺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料到晉王釜底抽薪,將皇族一網打盡,更掌握了京城的禁軍?!?/br> “是啊?!睒分畵P憂心如焚,“禁軍太多,我們人太少,打起來沒有勝算……” “那也未必?!毖嗤踅涌谡f道,“禁軍人多,但要控制全城,須得分散布防,圍攻錦衣衛人數不會超過一萬。我專而敵分,并非全無勝算,如今先解錦衣衛之圍,合軍一處,約有三千之眾,有了這三千人馬,我就能跟老三好好地斗一陣?!闭f著豪氣頓生、神采飛揚,這神情樂之揚似曾相識,一轉念頭,想起不久之前,朱元璋也曾如此。這兩人不愧是父子,性情想似,遇強越強,越是身處困境,越是氣勢高昂。 這時邱福入內,大聲道:“王爺,人馬備妥,何時出擊,還望示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