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枯井重生
劍出鞘時,氣勢無匹。 若離弦之箭易出難收。 將人心替換成劍心的秦蒼不會再有那么多的顧慮,出劍便是出劍,可不殺人,卻一定要飲血! 唯有血的澆灌,才是劍身由殘缺到完整的最好蛻變。 至于人,在同樣的情況下,倒是未必能夠如劍一般完整。 可這并無太多影響。 至少對此時此刻的秦蒼而言,不會有什么影響。 因為他一路走來習慣了太多的殘缺。 挽殘缺的劍花。 見殘缺的夢境。 聽殘缺的琴曲。 觸殘缺的心靈。 ...... 他不相信完美。 但卻總把理想中的完美當作一面明鏡,來映照自己以及別人身上的殘缺。 當這些殘缺之處疊加到一定程度后,他不會成為一個因為見到太多黑暗就不再相信光明的人。 相反,他會進步。 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方式進步! 此時此刻這突如其來的一劍既是他的早有蓄謀,也是他的臨時起意。 不過無論從哪一個方式解讀,他的劍招都稱不上是完美。 不完美的事物中總有著紕漏之處。 他此刻的劍也未能逃離這一點。 他的劍速極快! 他的劍勢極強! 他的劍是一等一的殺伐利器。 可他這一劍刺出只有攻,并無守。 他仿佛沒有給自己留一分退路,一劍刺出之后無論雨妃弦是生是死是勝是負,他都不會再有別的后手。 若他此行是抱著必殺雨妃弦的心思,不留余力地刺出一劍,當作生死的分割線,倒是無甚不妥,反而會自行抵達一劍超脫生死,不受束縛的無上妙境。 可他在見到她后,就已經表明了來意,只是想要取得那樣東西。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打算真正收割她的性命。 與她動手,只是她不配合,需要他自己來尋找答案的結果。 殺心殺意皆不在此。 故而不管他這一劍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氣勢究竟有多強,破綻之處始終都太明顯,莫說是雨妃弦,換成其他修為還要低上一等的問道境大成強者,也將有四五成的可能躲過這一劍的襲擊,并且伺機反攻。 所以此舉無疑乃是大忌! 看透了其中門道的雨妃弦自然意外。 意外得不知是該驚還是該喜。 似乎不管這個男人擁有多少身份,他的身上始終都會留存著一分琴魔的特質。 琴魔,情魔。 情為執念。 揮之不去的執念。 一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在經歷一段可歌可泣的曠世絕戀后,有關他的記述,就可以不再全是墨黑。 好事者會從獨特的角度來理解那樣一段感情,并且用“情”字來解釋他身上的種種黑點。 如此一來,那些本絕不會被原諒的事情也將有可能變得情有可原。 她見過那般“幸運”的魔。 也見過那般“有趣”的人。 這其中的扭轉是不是算作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偷換概念......她都從未去深究。 因為無論是那魔那人,都和她沒有太多的交集和牽連。 有牽連的是眼前這個非但向她拔劍,更是向她出劍的男人。 他是人,也是魔。 但和那樣的人不同,與那樣的魔有異。 她不覺得他十惡不赦。 迄今為止,她所發現的有關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從最基本的利益出發,在沒有童話的現實世界里,他做事的風格,實在不值得去批判。 當然,她也沒有想到誰能具備站在道德制高點批判他的資格。 相反,他做的貌似已足夠符合情理。 能傷人便不殺人。 能殺人便不虐人。 劍鋒所指,不一定是因為什么仇恨紛爭而起,也許僅僅是因為立場上的不同以及利益間的沖突。 如今的局面,便恰恰屬于后者。 ...... 鏗鏘一聲。 劍鳴破空。 也有鮮血滴落的聲音夾雜。 她一手握劍,任憑劍氣像切割紙張一樣劃破自己的嬌嫩肌膚,五道指節,深深鑲嵌著五道劍痕,殷紅血液滲出的同時,仿佛掙不脫的鎖鏈,困住了他的劍。 但她知曉,她困不住他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另一只手掌便是以驚濤拍岸之勢向她小腹攻去。 這是契合常理但卻沒有征兆的一招。 因為他在那一劍刺出后渾身氣機就仿佛已經悉數內斂,沒有發動后續招式的打算。 太像兵法上的兵不厭詐。 雨妃弦卻覺得,這更像是他的另一個“臨時起意”。 同樣極快的速度。 同樣極強的氣勢。 偏偏一絲殺意都不曾有。 她手腕輕抖,左臂繞過腰肢,如水蛇般靈活扭動,配合腳上身法,很快便在保持著握劍姿勢的基礎上側身截住了秦蒼的這一掌。 付出的代價時是經脈破損,血液復流。 那是她本可避免的代價。 只要她動用全力。 然而一場連發起者都不全神貫注的戰斗,她突然間反客為主又有多少意義? 似他與她這般境界的人,早已不是為了勝利而勝利,為了殺人而殺人了。 事出必有因。 有因必有果。 即便這其中的因果復雜到局內局外的人都難以理解。 ...... “你不動用全力?” 被鎖住的劍在聚集劍氣。 被截住的手在疊加掌力。 雨妃弦血液流淌的速度愈發加快,臉色漸漸發白。 然而聽聞秦蒼的這一句問話,她卻是不禁笑了起來。 “你都還沒用真本事,我就率先盡了全力,豈不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秦蒼道:“但你至少應該發揮與我這一刻相等的力量,而非示敵以弱。我不否認那可能是種不錯的戰法,卻可以肯定它不會適用于我?!?/br> 雨妃弦道:“我也不覺得現在的我有多么弱?!?/br> 秦蒼沉聲道:“除非你能強到壓制我,亦或者在我的手中全身而退,否則那都將是一種弱勢的表現?!?/br> 雨妃弦看著他,血流未止時嫣然一笑,道:“我不會這么輕易退走的,相信你也不會,因為你還要在我的身上找尋答案,并且,占據先機而不用的你除了將我的身與心都擊潰外,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么退路?!?/br> 話音未落,雨妃弦頭上青絲立即如叢林藤蔓般瘋長,由寸及尺,由尺及丈,其輕如雪,其快如電,其利如劍,若非秦蒼反應迅速,劍鋒旋轉,以螺旋氣流松解雨妃弦手掌的束縛,隨即發動鬼影步退離至十丈開外,下一瞬雨妃弦的發絲擊中的便不只是他的虛無殘影。 及時避開這一招的秦蒼先是默默點了點頭,而后卻又搖了搖頭,道:“值得贊賞的手段,但我最想看到的不是它?!?/br> 她頷首回禮,并不意外。 事實上,她也相當期待他看到那般場景后會有怎樣的反應,以及做出怎樣的評價。 立定原地的她兩只手掌都在滴血,周圍地面無一處沒有沾染上殷紅之色。 可就如兩年前她剛剛擊退楚中闊,身上重傷未愈,卻仍自留在這座山上,在遍野的山茶花間手捧一壺茶獨坐著,強行支撐著,靜等著他魂魄歸來時那樣。 有血,卻絲毫不影響四周的茶香和這方山水。 濃烈的血腥味道不會自行消散,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只能是它被其他東西所掩蓋。 她的體香占據了部分的原因,卻非絕大部分。 花。 草。 山。 水。 ...... 仿佛她視野所及之處,每一件事物都會相當配合,自覺替她掩蓋血腥。 其實不然。 山水間她可以是主宰者,卻不會是主動者。 唯有依靠山水具備的天然力量,她才能在人間造夢幻,于夢幻中賞煙雨。 她腳下的這座山不必多說。 雄奇瑰麗上有所欠缺,但栽種在此的山茶花卻恰巧以靈性在另外的層面上彌補了這一缺憾。 令人擔憂的是水。 山間的唯一一條溪流成為了兩年前楚中闊傷而不死的關鍵,被他的天玄御水訣所利用,變作他的養分后,很快干涸,到了如今,原處已然只剩下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 那些沒有人細心呵護卻仍舊頑強生長,終至開放的野生山茶花倒是也與水有一定的關聯。 它們宛若仙人,能將朝露和土壤下的濕氣變作可以吸收利用的水資源。 然而若是雨妃弦從中介入,借助這一層隱藏的水系力量發動山水煙雨真經的話,花謝,山崩,無疑將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以考慮著去做。 反過來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就著實是不明智之舉了。 躊躇了半晌,她最終將目標放在了接近山頂的那口井上。 井是枯井,底下早已沒有什么水源。 但枯木尚且有逢春時,枯井又如何不能獲得新生? 她這雙美如白玉的手掌迄今已觸碰了太多的死亡,而今便要反其道而行之,由死向生,為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造出一場最獨特的山水煙雨。 潑墨的山,寫意的云,留白的天。 黑白灰三色之中,一襲緊身狐裘的雨妃弦驟然聚齊了所有的明媚,自雙掌中流出的血液忽而不再向下垂落,而是擴散成血霧,融入她的印法之中。 饒是如此,她流露的氣息也不像是久經殺伐的魔,反而像是一個因為春至,自身也擁有了盎然生機的樂天少女。 沾染了她血液的殷紅地面上不知何時竟是悄然生長出一層青苔,散發著山色的清靈,宛如本就是這青山的一部份。 青中帶紅。 紅中發紫。 好似碧綠蒼翠之間,隱藏著一兩面紅泥墻,墻內有大片紫竹林。 每一處都是生命的體現。 彼時天上云動,來去不定。 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 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潑墨一線中,忽有潺潺水流聲合歌而鳴。 恰如枯木逢春。 正是枯井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