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這么說話，但是聲音十分虛弱，能聽得出來身體很不好。

    他自己也察覺出來了，沉默了一會，在這個時候，芙蓉和他一樣沉默著，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又好像真的被說中了什么，一時間沒有回答。

    房間里十分安靜，但是這種安靜像是從天而降的海浪，猛然間撲了過來，把他們兩個都蓋在底下。

    他們沒有辦法呼吸和睜開眼睛，更沒有辦法說話，那是一種緩慢而不容置疑的痛苦，悲哀從更深處的黑暗彌漫出來，捂住他們的口鼻，把他們從陸地上往地獄下拖。

    這種感覺太痛苦了。

    李青山雖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感覺自己仿佛被人強推到了刑場上，有人拿著刀正在對他進行緩慢的凌遲，無論他怎樣痛苦，這場酷刑也不會停止。

    他會被迫走向不遠處沉默注視著他一生的死神，就像他活著的時候，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著走向死亡。

    李青山猛然睜開了眼睛，坐起身來，靠著床板，深吸一口氣，或許是因為沒有吃飯，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腦中感到急切的眩暈，像一根繩子勾住了他的rou，要把他勾到地底下埋起來。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上了鉤的魚，無論怎樣掙扎也要被釣魚人拖到地面上。

    因此他不肯重新躺回去，即使看不見也不愿意閉上眼睛，因為一旦閉上眼睛就覺得重新墜入無邊的死亡的黑暗，就覺得死神好像就在背后環抱著他，拖他走向那條不能回頭的路。

    他不是不能接受死亡，只是希望自己盡力掙扎。

    他忍受著身體的疼痛，皺著眉頭，面向床邊的芙蓉，開口說：“我想吃點東西?！?/br>
    這不是請求，這是通知。

    他的語氣非常平淡，沒有一絲波瀾，聲音好像是在一個玻璃罩子里發出來的。

    芙蓉看著他的臉愣了一下，聽他說這樣的話，覺得好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他，笑了一聲說：“你現在是個階下囚，別自以為還是王公貴族，可以隨意指使別人！”

    他丟下這樣一句，幾乎可以說是鏗鏘有力的話，轉身就走，沒有給李青山一點辯解的機會，就好像他再也不想聽李青山說任何一個字。

    李青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腦子里更暈了，像兩個陀螺旋轉著打架，聲音又大，質地又堅硬，轉起來看著眼花，聽起來耳朵痛。

    他仰頭用后腦勺敲了敲墻，或者說，他是直接撞上去的，因為他希望用疼痛讓自己清醒一點，他不想再回到睡夢中去，因為夢境之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恐怖的黑暗。

    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恐懼黑暗，也不覺得自己是因為被關在這里才會感覺黑暗恐怖，他認為黑暗恐怖是一種客觀情況，而不是主觀判斷，更不覺得自己待在這里有什么不好。

    但他不得不承認一點，他現在又困又餓又累，卻不愿意睡下去，對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沒有任何好處，他心里知道，做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此他用精神強撐著身體，保持著理智，確認自己是睜著眼睛的，眼前漸漸能看見一點光亮，他轉過頭去，發現自己正盯著蠟燭的光。

    蠟燭放在桌上，已經燒了有一陣子了，蠟燭的淚一點一滴滴下來，漸漸冷下去凝固，看起來像凹凸不平的疹子，又像是一堆惡心的骯臟的疙瘩，偏偏還是紅色，瞬息間像有一股不存在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李青山趴在床邊干嘔起來，他不確定這是因為那種不存在的血腥味，還是因為他真有一段時間沒吃飯，以至于胃壞了。

    等他緩過來的時候，芙蓉已經端著食物出現在了他面前，他愣了一下，其實他在芙蓉離開之后，就沒有想過芙蓉會再回來，因為芙蓉不回來才最正常。

    他之前那樣態度惡劣，對待芙蓉，芙蓉無力反抗他，毫無疑問，應該是恨他的，就算不恨他，也討厭他。

    捫心自問，他不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個討厭的人的時候，居然會讓那個人長長久久，好端端活下去，他覺得芙蓉應該也是這樣想，在某些地方，他們是差不多的。

    所以他并不覺得芙蓉應該回來。

    可是芙蓉回來了，這大約證明芙蓉和他是不一樣的，他感到一種難言的荒謬，和一種可笑的悲哀，不知道是針對誰。

    他躺在床上笑了起來。

    芙蓉皺了皺眉，臉色很不好看，但可以看出來他眼中流露的關心，他并不想要李青山死，也不打算特別折磨李青山，只是想要一報還一報。

    李青山當初怎樣對他，他就怎樣對李青山，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一點沒有錯，從這一點說，他簡直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

    就憑這種品德，任何人都應該夸贊他，可惜他遇上了李青山，李青山討厭這種人，因此李青山冷笑了一聲，轉過頭去，不想看他。

    芙蓉察覺了，李青山這種對他的厭惡，立刻抓著李青山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放在了床頭，就像是放一件輕飄飄的衣服。

    李青山試圖抵抗，但是很久沒有進食的，身體太虛弱了，根本抵抗不了，他就放棄了抵抗，這樣能讓他好受一點，他一向是不愿意為難自己的。

    芙蓉也知道李青山這樣的特質，面上微微嘲諷著一笑，端著那碗溫熱的菜粥，用雪白的瓷勺子，舀了一勺粥，在碗邊刮了刮勺子底部，把勺子送到李青山的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