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信徒 第65節
黎硯知從下了高鐵就開始睡覺,她討厭這里。 到了市里的時候, 已經是傍晚。車一直往前開,道路周圍沒有過于高大的建筑,稀疏的寫字樓聚攏在一起,路過一片期房小區, 天色一下從這里暗下去, 昏沉包圍著昏沉,一排排豎在塵土里,像密集的路碑。 梁昭坐在副駕幫司機導航。 對于黎硯知在這里有一套獨棟別墅他還是稍微有些意外的,這樣的四線城市, 買房并沒有什么投資價值,自住的話, 她常年在國外,似乎也不太合乎常理。 黎硯知的房子在近郊, 那里原先是有名的別墅區, 后來旁邊本來打算承建高爾夫球場的開發商跑了, 那片爛尾的工程被接手,改成了墓園。 從此房價大跌, 業主聯合鬧了幾波,沒鬧出結果,最后不了了之。 黎硯知是在墓園建成后的第三年,在這里買了套房子。 她不經常來住,卻請了專人為她打理。 梁昭沒有往深處琢磨,心中因為趕走達里安積攢的喜悅依舊充盈,占據主位。他反復刷新著社交軟件,簡直想將這件事昭告天下。 他現在是黎硯知身邊唯一的情人。 黎硯知默許他以最正當的身份,去安排達里安的去留。將達里安的行李拖出去扔掉的時候,距離黎硯知給他發的那條消息之間,不過24小時。 梁昭自己也不會想到,他就這樣以這個一個出其不意的契機,解決了心頭大患。 他總算明白,這世間千好萬好,什么都不如黎硯知的偏愛來的可靠。 梁昭經歷過了,十分虔誠地將這份心得化作經驗。 他克制不住澎湃,轉回頭去,可是他的視線并沒有被接住,沒有人理他,他有些無所適從。 黎硯知微微往后躺著,眼睛已經閉上了,側臉朝向車窗外。她的雙臂抱著,停在胸前。 不知道為什么,梁昭覺得,到了這里之后黎硯知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她的眉眼冷淡,整個人的氣場刀銼一樣銳利,窗外,黑夜濃的像血。完全陌生的黎硯知,緊繃,仿佛一觸即發。 察覺到他的視線,黎硯知眉頭皺了一下,梁昭訕訕地轉回身去。 到了住處,夜更深。管家將她們的行李搬到客廳,黎硯知每年只來這么一次,管家將別墅內外打理得分外合宜。 管家不住在這里,在離這個樓盤不遠的地方租了房子,放下東西,匆匆趕回去。 這棟別墅在裝修的時候,加裝了更多類型的燈具,客廳的進門處,甚至有攝影棚專用燈。黎硯知給自己倒了杯水,倚在餐桌的邊緣。 回到國內,她換回了之前的手機號碼,電話卡剛插上去,即刻被滯后的消息填滿。 開機時,消息欄里的匯款信息劃不到盡頭。來自不同的匯款人與銀行。 微信里只有鐘飛云的消息,半個小時之前發的,【你絕對猜不到孫總約我去了哪里聊工作?!?/br> 【就知道你不猜,我倆去玩密室了!組隊的人有點少,我想著她和邱瑩也認識,就叫了邱瑩過來,邱瑩又叫了祝梨,現在我們二十多個人進密室了】 【那咋了.jpg】 想象了一下畫面,黎硯知慢悠悠給鐘飛云回復,【拍一下】 鐘飛云回復很快,迅速給她傳過來一張照片,是一群年輕人的合照,中間幾個人拿著手電照明,大伙擠在一起對著鏡頭比反v,人數太多,多數人都只塞進去邊邊角角。 【人真的太多了,npc都不敢貼臉,只敢離我們很遠地叫三兩聲,一點也不嚇人】 鐘飛云好像是真情實感在抱怨,黎硯知也很無聊,很快為她出謀劃策。 【你們合照的地方后面的走廊很好,預估不到一米二寬,你掛上去,可以嚇到人?!?/br> 【我試試】 黎硯知喝了口水,沒等太久,鐘飛云便興高采烈地反饋了結果。 【非常成功,不過她們發現我了,現在走廊奇形怪狀掛了一排人】 【等一下,npc好像被我們嚇哭了?!?/br> 黎硯知淡定回復,【拍一下?!?/br> 這次鐘飛云不秒回了,大概是掛在墻壁上哄人實在分身乏術。黎硯知放下手機,再度無聊起來,索性盯著房間里唯一的活物,打轉,掃量。 梁昭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他立在待客的沙發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充足的光線往往可以補充更多細節,黎硯知將腿收起來,梁昭來到她身邊將近一個月,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長相。 大部分人在她眼睛里面目模糊,像市場里供人采買的生rou一樣,鮮紅、統一。 她一向對無關緊要的事物漠不關心。 就像達里安,在她這里,只是一雙潭綠色的眼睛;路原,是一顆優質的喉嚨;而夏侯眠,是一只沉默的右手。 還有李錚。 想起這個名字,黎硯知真切的笑了,真是一個親切的名字。 李錚,她的哥哥,散發著傷心的氣味。 她的笑聲很輕,純白的幽靈一樣,梁昭覺得后頸發冷,為她不知緣由的開心,這些天已經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黎硯知的開心總有代價。 他像一個看主家臉色的下人,強行咧開嘴角陪襯著笑臉。 黎硯知走過來,突發奇想,“你以后可以把我當做你的jiejie?!?/br> 梁昭大駭,在他心里,jiejie和黎硯知一樣,都是可怕的女人。他的日子已經足夠艱難了,不需要刷新強度了。 “您,您說什么?” 話音剛落,黎硯知已經走到他面前來,直直地看著他,漆黑的眼瞳一動不動。 她忽然失望起來,越發看清了梁昭的臉。 鑲在梁昭眼眶里的,是發黃的劣質塑料珠。 她面上的執念倏然平淡下來,攬過梁昭的脖子,親了親他的眼睛,“沒什么,早點睡?!?/br> 其實一夜未眠。 失眠對于黎硯知來說,不是常事。只是她的精力很好,可以將通宵帶來的影響忽略。 到了墓園的時候,天才蒙蒙亮。 墓碑的臺子上已經放了一束花,純白的香雪蘭,枝蕊繁盛,似乎是過了夜,枝干上裹了層霜寒氣。 這樣的花年年都有,各年種類不同,只是開兩三天就敗。 黎硯知蹲下去,將花捧到懷里來,仔細地捏死花瓣上貪食的飛蟲。 石碑上的黎書,是黑白色的,笑意慈愛,似乎是十分包容地注視著她的殺生之舉。她最喜歡黎書這張照片的神態。 黎秀來得比她稍晚些,她帶了助理,放下成捆成排的祭品與紙錢。 黎硯知沒有回頭,反而是黎秀蹲下來,一樣蹲到黎書的視線里,黎秀難得地關心她,鬼上身一樣,“來這么早,你吃早飯了嗎?” 黎硯知沒有回答她,就地坐下來,“你剛出獄的時候,姥姥去找過你,是不是?!?/br> 黎秀沉默了一會才說話,“你知道?!?/br> 那時候她很不體面,是黎書無法忍受的失敗者,她來找她,一定會悄無聲息。 黎硯知笑了,“我知道,我不明白她,卻很了解她,她既然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一定會去親自確認?!?/br> 黎秀轉過臉去,墓園在半山腰,霜寒露重的地方,她透過稀薄的霧氣看過去,看著黎硯知冷漠的側臉。 黎書和她說過,黎硯知是個聰明絕頂的好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黎書穿著溜光水滑的裘皮大衣,那衣服的下擺寬大,鋪在她矮小的沙發上,像是突發的洪水。 茶幾上擺滿了黎硯知的各項獎狀,黎書如數家珍,為她一樣一樣介紹。 “你見多識廣,來看看,這些獎項有沒有含金量,這邊還有一沓,數都數不清?!?/br> 她掃一眼,很有耐心,“都是很權威的獎項?!?/br> 黎書興致更高,講起來黎硯知笑意收攏不住,“小丫頭比你還聰明,學什么都快,之前老師還建議她去讀什么少年班?!?/br> “和同學相處的也好,雖然不愛說話,但是朋友可不少,小小年紀還特別有志向?!?/br> 黎書喋喋不休,唯獨說到志向,明顯滯澀了幾分,顯得底氣不足的模樣。 她心不在焉地聽,只覺得這真是她這位年邁的母親心中理想的孩子。 “媽,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什么?!?/br> 她說這話時,黎書顯現出釋懷的表情,像是冗長的廁紙文學終于進入正題,“秀秀,你和mama的緣分淺,其實說到底,我們之間也說不上誰對不起誰,以后你愿意為別人做什么我都不會再阻攔你?!?/br> “但是,硯知的人生是完美的,她現在還小,你既然從里面出來了,好好洗心革面,找份工作養活自己,以后,就不要和硯知見面了?!?/br> 黎秀回憶里的黎書依舊溫和,笑意盈盈,連放起狠話來都那么彬彬有禮。她回神過來,黎硯知依舊在捉著花瓣上的蟲子。 并且樂此不疲。 她也坐下來,坐在墓碑前的臺子上,后背對著黎書的脈脈溫情。 “你姥姥,對你很在意,她不希望你的方向因為我的影響而出現偏差?!?/br> 對于她的話,黎硯知的反應很冷淡。 黎秀順手從黎硯知手中的花束里抽出來一朵,閑聊似的,“聽說你最近在拉投資,我看了簡介,主角60多歲,原型是黎書吧?!?/br> “未來戰爭題材,近幾年這個題材能賺錢的不多,為什么不選溫情家庭片,至少保本簡單...” 黎硯知眼皮抬起來,黎秀的話停在很微妙的茬口,她很輕易地幫她將后半句填補齊全——更何況,黎書的病情和離世本來就具備悲情色彩,是非常標準的煽情結局。 黎硯知搖頭,“你真的不了解她?!?/br> 黎書不會愿意將生命盡頭的膽怯、痛苦、孱弱與人分享,被病情折磨得毫無尊嚴的時刻,她只想靜悄悄的枯萎。 “她喜歡炫耀、喜歡張羅、喜歡得到關注。生病之前,她很喜歡拍抖音,每天看很多直播,很羨慕的告訴我,這些人有多少多少粉絲,賺了多少套房子?!?/br> “她的賬號有5231個粉絲,她的關注就有5000個,她會因為視頻點贊多了一些就開始以為要出名了?!?/br> “后來生病了,她隨手錄了個看病的視頻,那個視頻卻出人意料的火了,幾十萬的點贊,單視頻漲了三萬粉,她真的要出名了,卻拜托護士給她注銷了賬號?!?/br> 黎硯知直直看過去,“有些事情對她來說很重要?!?/br> 黎秀也不再說話了。 清早的土地,含著一口土腥氣,等地面稍微干燥了些,黎秀開始焚燒帶來的紙錢。 燃盡的灰燼在空氣里彎曲滾落,秋意微涼,被香火燒的暖烘烘。 黎硯知盯著舞動的灰燼,想念起黎書離開的那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