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3節
方驚愚拉住他腕子,也冷臉道:“我是你的殿下。君要臣不得胡跑,臣便不得胡跑?!背翊笈?,想如往時一般撲上去撕咬他,卻又覺自己現時應講些禮數,不可太過粗鹵,便強按怒火,入了帳中。 帳外寒風鼓蕩,楚狂鉆進褥子里歇下,傷處還未好全,他的身子仍甚為倦怠。他揪著褥子,心想,他與方驚愚這兄弟到底算怎一回事?俗語道兄弟為骨rou,他們卻是心湊著心,rou貼著rou過了。這天底下再沒他們這樣一對奇怪的兄弟了。 正心緒纏結時,帳子突而一動,一個人影走進來,是端著藥碗的方驚愚。他口氣平平地道:“憫圣哥,吃藥了?!?/br> 說罷,方驚愚便又坐到他身畔,如要俯身相就。楚狂發憷,叫道:“我不要你喂!” “為何?”方驚愚問。 “我自己能吃……” “你自己是能吃,卻也能偷偷倒掉?!狈襟@愚的面色如數九寒天,“我曉得的,你要是自個能走,便會將藥倒去喂魚,從小時起便是如此?!?/br> 楚狂抖顫不已,方驚愚簡直對他知根知底。他別過臉,終于橫下心來咬牙道:“你這樣待我,簡直是有悖倫常!” 方驚愚道:“我侍奉你湯藥,分明是孝敬親長?!?/br> 楚狂感到口齒如凍僵了一般,啞然無言。這時方驚愚撫上了他的臉頰,口氣親和地道,“不打緊的,憫圣哥。你我并無親緣,卻算得君臣一場。哪怕做下案子,也不算違了六紀,倒是遵了三綱?!?/br> 說著,他俯下身,兩人唇舌相就,楚狂被迫咽了一口藥,掙扎不已。這放刁撒潑的本事楚狂本比他在行,而今卻略遜一籌了。待分開了,楚狂咳嗆連連,勃然大怒: “臭契弟,誰把你教成這樣的?” 方驚愚罕有地揚起唇角,神色里帶著一絲詭黠: “自然是憫圣哥身體力行,教導有方了?!?/br> 第149章 六龍銜燭 碧空萬里,天氣晴好。歇了幾日后,楚狂體況好上了許多,他出了帳子,順冰壁而行。 他一面走,一面仰觀冰墻之頂,目測其高度,又不時伸手去叩摸冰壁,像在尋一個最薄弱之處。 方驚愚在他身后亦步亦趨,憂心忡忡。楚狂傷勢仍未好全,方驚愚本是不樂見他亂跑的,然而此人性子倔犟如牛,如何也攔不住。這時楚狂扭頭,恰見方驚愚跟在后頭,遂怒沖沖地高叫道: “滾蛋,我不要看見你!” 方驚愚知楚狂是為自己的逾矩之舉而惱怒,便也悶聲不響,置若罔聞。楚狂一擺頭,他便縮出楚狂的視界之外。楚狂轉過身來,他便猛踏一步,繞到其背后。楚狂望不見他,氣得跳腳:“死扎嘴葫蘆,你鼠竄什么!” “是你說的,不要看見我?!狈襟@愚道。 楚狂大惱,撒腿便跑。冰墻七彎八繞,筑成一座迷宮。待溜到一處拐角,楚狂躲了許久,又慢慢走出來四下張望,已不見方驚愚身影。他心中一喜,獨個背著褡褳向前走去。 此時楚狂心亂如麻。他也不是厭嫌方驚愚,只是不知應如何面對他這兄弟,小時候分明還是一個只會拤著自己的腿、怯怯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而今卻如此鋒芒畢顯,還會狡黠地講些大道理,誆自己同他嗚咂嘴巴。楚狂惱喪地捶捶腦袋,心想:莫非是自己腦門穿洞后變笨了,才會頻頻落入方驚愚所設的機阱? 他正兀自出神,一沒留神腳下一滑,眼看著就要跌倒,這時身后忽而閃出一個影子,將他接住。兩人絆倒在冰面上,摔得七葷八素。楚狂掙扎著起身,卻見墊在自己身下的人影是方驚愚。 楚狂趕緊跳起身,緊張兮兮地拉方驚愚起來,“你沒傷著罷?” 方驚愚眉頭緊蹙,“沒傷著?!比欢窨此o著手臂,猜想他這里已跌得青腫了,十分心疼,但又口是心非,故作怒容:“你這臭小弟,誰教你貼我貼得這樣緊的?若非如此,也不會跌倒了!” “因為憫圣哥身上穿的是咱們在歸墟最好的一件襖子,若你不慎跌進溟海里,那襖子遇水凍上,便不好穿了,著實可惜得緊?!?/br> 楚狂大怒,他這弟弟好生貧酸!一股小家子氣,比起自己,反倒更掛記一件襖子。他陡然變色,又扭頭走了。 因他想甩掉身后的方驚愚,腳步閃動得極快,又偏尋僻處鉆。結果一來二去的,他們反而在冰墻間失了方向。后來楚狂終于停下,只是回望身后,但見霜風飄零,堅冰萬里,宛若清鏡,不見來時之路。 楚狂轉過身,與方驚愚目目相覷。半晌,他飛撲上去,兩人廝扭作一團,楚狂捶他,叫道:“都怪你,害咱們迷路了!” “哥真是好生無賴,是你帶小弟彎彎繞繞地亂走,才教咱們迷了方向,怎么就怪到了我頭上?” “要不是你在后頭咄咄相逼,我能情急之下走錯路?” 楚狂正要出口成臟,方驚愚忽而伸手攬住他脖頸,將他腦袋按下,與他口齒相接,堵住了他的一腔怒火。楚狂當即神色慌亂,連動也不會動了,渾身緊繃得像一張滿弦的弓。方驚愚親了他好一會兒,方才放開他,神色淡然地道:“別瞎栽贓我,哥?!?/br> 楚狂渾身如有一道閃電流過,顫抖著跳起來,覷方驚愚一眼,又發著抖轉過臉去。他環顧四周,在左近兜轉了幾圈,著實尋不到歸路,遂走回來,喪氣地一屁墩坐下。 “怎么了?”方驚愚問。 “你還有閑情逸致同我做口?尋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又將暗,咱們當如何是好?”楚狂皺眉,惡惡噷噷地道,“你發覺沒,現下天暗得極早,白晝不過幾個時辰。若到了夜里,天候便會寒凍得更甚,咱們會凍斃在這里!” 方驚愚悶聲不響,爬起來,解下肩上褡褳。 楚狂怒瞪他:“得了,咱們是最慘的一對兒白帝和天符衛了,冰壁都還沒開鑿一下,就要在這里做冰雕了!” “憫圣哥既有閑心在這里沖我發火,不如一同來搭把手?!狈襟@愚說,手下也沒空著,將一節節銅構件從褡褳中取出,待搭起立柱,蒙上布單,里頭鋪好獸皮,四面砌起雪墻防風,過不多時,一座帳子便搭成了。 楚狂瞠目結舌,感情這小子是早有所備。方驚愚還帶了網鉤,在冰層上鑿了洞,捕上幾條大頭魚,活切了生rou,洗凈血水,遞予他。楚狂直翻白眼,方驚愚道:“這地兒天寒地凍的,并無瓜菜,易得青腿牙疳,吃生rou會好些?!背襁@才勉強勉強吃下。 吃罷魚rou后,他們抱膝坐在帳子里,聽外頭朔風嗚嗚作響。一片沉默里,方驚愚開口道,“咱們明日再啟行罷,如若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打緊。白帝對此地比咱們諳熟,如若見不著我們,想必他也會來尋的?!?/br> 楚狂瞪他一眼。外頭漸而黯淡下來,夜色鋪陳于天地間。黑暗暗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臉。楚狂說:“我要在這里和你睡一夜?” “有什么打緊的,你在白帝城里不也是同我擠一張褥子么?” 楚狂渾身發毛,心想,他那時傷勢沉重,頭腦昏盹,故而由著方驚愚擺弄,如今醒轉了,倒覺得不應同方驚愚如此胡鬧下去了。這時方驚愚淡聲道: “哥,別氣了?!?/br> 楚狂似被針扎了一般,奓毛貓兒似的回嘴道,“別這樣膩乎乎地叫我哥!咱倆又不是親的?!?/br> “不是親的更好了?!狈襟@愚說,“案子都做下了,你還羞什么?”楚狂火上心頭,想去狠狠揍爛這張呶呶不休的賤嘴巴。 這時帳外忽而透進一片明光,二人也不爭了,驚奇地鉆出帳子,只見外頭錦繡畫簾一般,天穹中五光十色,青碧煙氛徐徐上升。兩人看得怔神了,他們皆不曾見過這景色。 最后是楚狂先回過神來,道:“我曾在傳聞來自九州的書冊里讀過,這叫‘六龍銜燭’,也有人稱其為五色光?!冻o》里道:‘天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氡剡@幽冥之國指的便是咱們這處了?!?/br> 方驚愚聽他掉文袋,渾不自在。但轉念一想,他的兄長往時便是個博物洽聞之人,只是楚狂平日粗野時候多,他倒有些不慣了。 奇的是,他與楚狂相認后,有時倒真如手足般心有靈犀一點通。方驚愚很快領會了楚狂話里的意思,道: “那便是說……九州在咱們的東南面?!?/br> “這方位應是大差不差的,你這弟兄,腦筋倒算靈光!”楚狂很是高興,同他叩拳。然而兩拳相碰的一刻,楚狂又舉動一僵,飛快地縮回手。 兩人入帳子去避風,留一條縫隙看覷五色光。天上爛然昭昭,他們在帳中偎坐著,默然無言。忽然間,世界仿佛風歇雪靜,唯有天頂熒光流淌。 在這靜謐里,一切心結好似迎刃而解了。楚狂扭頭看向方驚愚,下定了決心似的,咬著唇道: “驚愚?!?/br> 方驚愚偏過頭,柔和的光色在楚狂頰側潺流,天野里綴著幾枚星子,仿佛也在光河里飄曳,如與楚狂的雙眸交相輝映。那秀逸脫塵的模樣,宛然是十年前他所見的方憫圣。方驚愚的心如漏跳一下,不自覺地應道:“怎么了,憫圣哥?” 楚狂又別過臉去,將腦袋枕在膝上,氣悶悶地道:“我不知我應如何待你?!?/br> “兄長又想如何待我?” “我是楚狂,已不是往時的那位方憫圣了,我怕你會對我心寒?!背裾f著,抱臂的兩手不自覺收緊,手指陷進皮rou里,留下青紫的掐痕?!拔乙选夭坏竭^去了?!?/br> 方驚愚卻哂笑:“若是兄長想如白帝一般回到過去,那才教我耽心?!?/br> 他將手輕輕搭在楚狂手背上:“不打緊的,不論憫圣哥是什么模樣,我也永不會對你失望。憫圣哥能活著,已是我萬世之幸了?!?/br> 楚狂不言不語,然而手卻在顫抖。五色光在他們頭頂流瀉,傳聞這是在天狗出世時在穹野留下的痕印,又是逴龍銜燭在天際照映的光。有人道,這是天下大亂之征,然而在這夜里,他們僅覺得它寧謐祥和。在這光下,仿佛一切傷痛皆會被撫平,一切不堪終將過去。 忽然間,楚狂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懷抱,那臂彎在這極寒之夜里融暖如春。 “我曾說過要與你出走蓬萊天關,并轡同游,你也曾說過要與我共赴血海刀山?!币粋€聲音自耳畔傳來,如堅冰泮渙,楚狂抬頭,恰見方驚愚淺淡的笑靨。十年來,他這胞弟皆懷抱深仇積怨而活,此時終于如釋重負?!艾F下我們都得償所愿,而我也此生別無所求了,哥?!?/br> 這回楚狂再未推拒,靜靜地與他相擁了許久。前一回在瀛洲時他們雖然交心,卻未褪下所有偽飾,而今終于赤誠以見。 他闔上眼,唇邊逸出一絲輕輕的嘆息:“可我做下了許多錯事?!?/br> “什么錯事?” 楚狂睜眼望向方驚愚,只見對方有揶揄之色,臉上不由得赧然,咬牙切齒地心想,這廝還真是不懂裝懂,他們還能做下什么錯事?入都入了這么多下了! 這時他感到兩頰被捧住,一個吻如一片柔羽般輕輕落到唇上。方驚愚捧著他的臉,低聲問道: “你說的錯事,是這件么?” 楚狂臉皮發燒,叫道:“你還親!明知故犯!” 長風掠過天際,颯颯有聲。這時帳中的恬和一掃而空,兩人再度針鋒相對。方驚愚神色平淡地道:“《蓬萊律》里又沒規定我不能親我哥,何況我哥還不是親哥,這樁事體更不算得犯法了?!?/br> 楚狂無言以對。這時方驚愚將他搡倒,力道柔和,卻又不容置疑。楚狂毛骨皆栗,料想到接下來應發生何事。如他們在瀛洲雷澤船艙室里一般,如在員嶠古剎里一般,如在岱輿姬王府里一般,樁樁件件錯事歷歷在目,而他們如今又將要再次鑄下大錯。 “死葫蘆,你是不是認得回去的路?你是故意將咱倆擱在這兒好做案!”他大叫。 方驚愚說:“憫圣哥真是穎悟絕倫,猜得不錯?!?/br> “我傷還未好全,你就急著毛手毛腳?” “哥的傷藥皆是我煎的,細布也是我換的。你已坐了半月的桃源石椅,若真未恙瘳,我怎會放你出來亂跑?哥既有氣力同我打架,想必已是身子好得渾全了?!?/br> 楚狂被放倒,在他手下拼命掙扎。帳子落下,遮蔽了外頭的風雪。布單上明明滅滅,如有焰火在其外綻放。衣衫被漸而褪下,瓷白的身軀展露在月色里,如一條被褪了鱗的砧上之魚。楚狂惱叫道: “方驚愚,我入你大爺!” 方驚愚溫柔地覆上他,扳開他膝頭,慢慢填進,不容推拒。他俯身在楚狂耳畔輕聲道: “我入我哥?!?/br> 第150章 自今為始 翌日,白帝登夯土臺而眺,天穹青碧如海,灘冰在日光下泛著明輝。雪堆的一頭塵影綽綽,有兩人正徐徐走來。 方驚愚背負著楚狂,一手拖著一只沉重的行囊。褡褳里頭塞了銅構件、海獸皮、布帳單,鼓鼓囊囊。楚狂伏在他背上,神色極是倦怠。 待二人走進城闕,入了大殿,白帝也恰從夯土臺上下來,與他們打了個照面。楚狂這時似是醒轉了,然而卻像一只縮脖鵪鶉,將腦袋埋在方驚愚頸側,一副羞憤欲絕的模樣。 白帝見狀,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昨夜發生之事。兩個人去到荒郊野地里,不能做成何事,只能辦事兒。于是他冷笑著對楚狂道:“憫圣啊,你若覺得你受了欺侮,大可向朕陳明,朕可拿這jian徒去處斬?!?/br> 方驚愚冷哼一聲:“一個老骨董,憑甚來管咱們后生的事?” 白帝斜睨他:“朕便是你,你的事便也是朕的事?!?/br> “那就算我是你好了。我也未做傷天害理之事,你憑甚要狠心戕害另一個自己?” “你這小子有多無恥下流,朕還不知曉?你本就是個寡廉鮮恥之人,連自己的兄長都下得了手!”白帝反唇相譏。 二人正針鋒相對,楚狂卻很難為情似的,從方驚愚背上下來了,說:“你倆吵死了!讓我獨個靜一靜?!彼蝗骋还盏赝鶐ぷ犹幾呷?,臨到帳門前,扭身飛瞪方驚愚一眼,“還有你這死瓢,別跟我過來!” 白帝哈哈大笑,仿佛在幸災樂禍。方驚愚瞪他一眼,旋即追著楚狂的步子鉆進了帳中。 爾后的幾日,楚狂獨個跑到帳外逗弄燕鷗玩。他看似對方驚愚不理不睬,心中實則早掀起狂濤駭浪。 在冰壁邊的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在目,教楚狂無時不刻不赧顏汗下。那是他與方驚愚度過的最羞慚的一夜,他想起當方驚愚填擠進他時,曾以指尖一遍遍描畫他的眉眼,將他一切神色盡收眼底。他如被蛛網纏縛的蝴蝶,無處脫身。在他耳畔,方驚愚輕聲喚他:“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