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17節
“與下臣走罷,陛下。我會助您尋見有若桃源一般的、雪銷冰融的蓬萊?!?/br> 第141章 桃源迷津 走過桃源石門后去往的時代興許會生發出別樣的故事,便如一根枝條上會生出方向不同的枝杈一般,天符衛漸而理解了這個道理。 他穿過桃源石門后,理應是去往了過去的某一刻,然而在那一時刻的天符衛身死溟海,而他則好端端地站在這處。因而天符衛想,桃源石門后的世界約莫是一個別樣的世界,與自己所歷經過的世界處處相似,卻又有不同。 于天符衛而言,這倒是一個喜訊,因為這意味著過去也可改變。然而他的喜悅卻很快被冷酷的事實擊破。 因知鑿冰壁無用,他早向白帝建言,于是這一回眾人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法子。一路人專心在冰壁中鑿出淺坑,釘上楔樁、繩索,造一條云梯般的繩路;另一眾人乘小舡遠行,沿冰壁尋是否有缺處。 繩梯愈造愈高、愈來愈長,眾人仿佛自夜里望見朝暾,有了希望。然而寒凍也越來越甚,凍死者日多,一陣夜襲的寒流能教數十人當夜喪命。軍需官向白帝焦切地稟報道: “陛下,咱們不能延捱下去了!” 白帝卻眉關緊鎖,道:“再等等,等攀上了冰壁再說?!?/br> 天符衛抱著一只受傷的黑羽燕鷗,立在冰壁之前。燕鷗在他懷里柔順地啾啾直叫,天符衛以指頭逗弄它,目光柔和。他近來發覺這種生于歸墟的鳥兒聰慧,可當傳信飛奴,不怕迷航,總能飛回歸處。白帝站在他身畔,望著他,目光也溫和若水: “憫圣,你說咱們當如何是好?” 天符衛秀眉緊蹙,他想起前一個世界里因眼見破冰壁無望而絕望的白帝。他們已選擇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法子,可用這法子真能繞開冰壁,去往仙山之外么?會不會再度迎來慘痛的敗北? 而若這世界面臨慘敗,他會不會拋下這位白帝,再度穿過桃源石門,去往下一個時代? 望著白帝澄澈而真摯的雙目,天符衛心如刀絞。最后他回報以微笑:“便按陛下的想工來做罷?!?/br> 天候愈發寒凍,有時一陣極寒之風吹來,甚而能頃刻間令人凍作冰雕。白帝退意越來越重,雖不顯露于面上,天符衛卻能看出其焦躁。這一日,有兵卒鑿出冰壁孔,攀上繩梯,忽然間大叫道: “看見了,我看見了!” “什么?” 白帝霍然仰頭,向他喝道:“你看見了什么!” 那兵丁遙眺一眼,面色突而變得慘白,支支吾吾,“陛、陛下,小的望見,這上頭……還有一層冰壁,咱們這仙山仿佛在不斷陷落,而咱們在……冰淵之底!” 一剎間,眾人如遭五雷轟頂。 有兵丁撇下冰鎬,破口大罵:“截你爹頭,你小子瘋言瘋語,敢誆騙陛下!”那攀在繩梯上的兵卒哭叫道: “是、是真的!我所言若有假,教天爺用霹靂將我震作五瓣兒!” 眾人沉默了,一時間,歸墟里唯有風在嗚嗚地吹。不知自何時起,一條冰鎬落了下來。繼而是五六條、十條百條,響成一片,兵卒們紛紛跪落,眼里寫滿絕望。 這冰壁鑿不成,攀不得,有若天塹般擺在他們眼前。天符衛趕忙扭頭望向白帝,卻見白帝兩目大張,目光中的灰敗之色竟與穿過桃源石門前的白帝如出一轍。 天符衛心中一跳,因他知曉又有一顆心又將臨挫敗,與當初的景況別無二致了。 一段時日后,眾人揚帆鼓枻,起駕還朝,一路上人人臉色晦暗。天符衛想,這回回程之人倒比上次的多,然而士氣前所未有的低落。 待回到蓬萊,他們卻驚見四處烽煙已起,一叢大火自仙宮處而起,如一匹搖動的大紅綢子。莊戶人見了他們,紛紛紅著眼,鼻中噴氣,如發瘋的野獸般直撲而上,叫道: “暴君——暴君!” “蓬萊越來越冷,秋禾都被霜殺了,凍饑之人死得遍地皆是!你這狗皇帝卻從未回來看過一眼。賦稅愈來愈重,而今三分取其二,這世道還有誰人能活?” “沿海經界已遭雪患,大批流民涌入腹地,和咱們爭糧吃,盜匪四起,蓬萊而今亂成什么模樣,張大你的狗眼仔細瞧瞧!” 白帝瞠目辭窮,那神色天符衛曾在穿過桃源石門前見過一次,再熟稔不過。天符衛趕忙捉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咱們走?!?/br> 又是與先前所差無幾的逃亡,明月如霜,長風抵死吹拂,他們一眾人退往鎮海門。然而這回追兵咬得緊,一路上有不少跟著他們的兵丁喪亡。而行伍里竟也有些倒戈之聲。有人低聲道:“民情激憤,不如……不如咱們跟了他們算了!” 天符衛聽聞這私議,扭頭喝道:“說甚胡話,臨這關頭了,你們還要吃里扒外么?” 那一眾兵丁七言八語地議開了,有人道:“陛下教咱們久處歸墟,非但沒尋見分毫出路,還教咱們大批弟兄慘遭凍死,鬧到這步田地,咱們跟著他還能有何希望?”逆反之言猶如火星子落進干草堆中,頃刻間成了燎原之勢,不少人義憤填膺地應和道:“是,是。咱們斷然不想再過這苦日子了!” 一時間,眾兵卒亂作一團。有人甚而抄起刀劍,欲要交兵。白帝突而大喝一聲: “夠了!” 這一喝聲若雷霆,震得眾人心膽俱駭,皆不敢言聲。白帝掃視他們一眼,冷冷道:“愿隨朕來的,便一起來;不愿跟著朕的,便退遠些,免得朕刀劍無眼,斷你們人頭?!?/br> 兵卒們面面相覷,許多人默然退開,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夜色里。天符衛略略點數了一番,發現此時跟在他們身后的僅余五十八人。 余下的人滿腔義憤道:“一群沒心肝的頭口!陛下昔日待他們不薄,卻臨陣倒戈!”有人安慰白帝道:“陛下莫要灰心,咱們皆忠心赤膽,定不會拋卻您不顧!” 白帝見他們忿忿不平,反倒心寬了些,歉疚地笑道:“是朕無能,教大伙兒隨著朕受苦受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們且離此地,往后之事再作打算?!?/br> 兵卒們紛紛應聲,一行人緊忙往鎮海門處趕。然而正當此時,天符衛忽聽聞一陣宛若蝗蟲振翅之聲。 白帝能征慣戰,轉瞬明曉這是何聲,立刻扭頭大喝道:“架牌——架牌!” 說話間,他已如電一般張開披風,將天符衛護在身下。他曾眼見天符衛在溟海殞命,這回可決不會隨手旁觀。幾枚羽箭躥來,深深扎入他脊背,激起一片血花。白帝悶哼一聲,齒縫滲血。天符衛焦切地叫道:“陛下!” “不打緊,以往都是你護著朕……”白帝艱難吐息,抽含光劍削落幾枚來矢,“現下也當教朕護著你了?!?/br> 箭雨過后,他們狼狽地爬起,卻見身后兵卒皆被扎成鐵穗子,大多當即斃命,少許雖仍活著的,然而口里噴吐血霧,顯已活不長久。天符衛看得也似有鈍刀割rou一般——一眨眼功夫,他們的部屬便已喪了個罄盡!有火光在夜幕里搖動,仨堆兩簇地向他們圍來。天符衛趕忙回身攬住白帝:“陛下,咱們先逃,此地不可久留?!?/br> 然而這一攬之下,他卻覺手掌濡濕,伸出一看,只見上頭紅殷殷的盡是血。天符衛慌了,趕忙去看白帝。只見白帝身攢數箭,有幾箭從后心刺入,鏃頭卻從胸膛探出,素色披風已被染成一疊疊鮮紅。天符衛身心俱涼,驚叫道: “陛下!” “朕……還撐得住,走罷?!卑椎劭人圆灰?,冷汗涔涔地笑道。 天符衛趕忙翻起褡子,卻沒尋見傷藥,有許多已在先前被他用盡,唯有一只盛著“仙饌”的青花小瓶。而今白帝受致命傷,也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他將瓶中水液給白帝喂下,蹙眉道:“恕下臣無能,只得出此下策,以此物給陛下延宕些時辰了?!卑椎垡槐诳妊?,一壁笑道,“怕不是朕吃了這物,往后便要成仙,比你都厲害了?!?/br> 他們逃到鎮海石門邊,遙望坡垴之下,只見火光簇成亮閃閃一條長龍,龍口暴張,仿佛將要咬裂他們。遠遠地撐起一片旗桿,桿頂掛著些滴血的首級,借著火光,白帝辨出了幾位曾對他忠肝義膽的標下。這時的仙山已不再屬于他,他已是遭到流放的先帝。他扭過頭,向天符衛慘然一笑: “走罷,這已不是朕的故鄉了?!?/br> 兩人并肩攜手,走向桃源石門。此情此景,便如先前的千百回一般,也將在往后重演上千回萬回。 二人走過千萬個世界,追尋著雪化春回的蓬萊。大抵是這回的白帝曾嘗過痛失天符衛的滋味,平日里處處格外照拂天符衛。他們看見無數個戰火紛飛、尸橫遍野的蓬萊,也曾受眾仙山衛追殺,受過數不勝數的重傷。在每一個世界,他們皆留心收集“仙饌”,以備不虞。 這回天符衛總算嘗到了上一個白帝的苦楚,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仙山陷落,人的心志也會上銹磨損,他漸而感到遲鈍麻木:不論穿過幾個石門,所見之景皆大同小異,仙山被其余仙山衛鳩占鵲巢,雪害連天,民皆凍死。這回反是白帝時而安慰他,道:“憫圣,咱們再走走罷,終有一日,咱們定能尋見‘桃源’的?!?/br> 天符衛望著他,啞然失笑,如今的他仿佛與當初的白帝掉了個位兒。他問:“陛下可想過否,咱們會一輩子也尋不見一個冰消雪融的蓬萊?在奔走中終老,便如無棲泊之地的水鳥?!?/br> 白帝笑了:“只要你仍在,便不算得沒有棲泊之地了?!?/br> 然而漸漸的,天符衛發覺了“仙饌”正在慢慢侵蝕自己的身軀。 他雖早有預感,卻不曾想自己的終限竟如此步步緊逼。內腑如火燒火燎一般疼痛,黑絡自肌膚漸漸爬上脖頸、頰邊,幻視、幻聽如影隨形,他常望見一個朦朧的七眼九爪魚的影子藏在視界之中,靜靜凝望著自己。 非但如此,他也發覺白帝的神智同受著“仙饌”侵吞。因他們受過許多次重傷,又無暇停步治愈,“仙饌”已成為他們常服食之物。白帝雖不見氣餒,精神卻足過了頭,眼見著仙山又陷戰釁,便會拉著他的手道: “憫圣,咱們再去下一處尋‘桃源’罷!” 又時常笑吟吟地對他道:“不打緊的,咱們一定能尋見桃源的。在那兒,仙山處處家給人足,再不受霜露侵襲?!?/br> 有時見到尸山血河的慘景,他竟也能笑出來,對天符衛道:“再走一處罷,再穿過一次桃源石門,便定能尋見桃源了?!闭f這話時,他瞳眸里閃著晦暗的光,教天符衛無由地感到恐懼。那似是一種生根的執念,已經蟠根錯節地霸據了其內心。 白帝開始咳黑血。 非但如此,雖然身子日漸消弱,他卻精神頭很足,一雙漆黑的眼嵌在深陷的窩子里,像兩個無底的黑洞。漸漸的,并肩偕行變成了他硬牽著天符衛走,他總是微笑著目視前方,道:“桃源一定便在前面?!彼械窖豪锶缬需F碴子流淌,時常痛楚如燒,不住抓撓,甚而抓下潰爛皮rou來。 忽有一日,白帝一面嗆咳,一面對天符衛道:“憫圣,朕突而有個想法?!?/br> 天符衛望向他,這時白帝已然瘦骨嶙峋了,“仙饌”的黑絡侵蝕得很快,教他面龐上如蒙一張蛛網,然而白帝渾不在意。他望向天穹,道:“朕在想,咱們也是rou體凡軀,若是在尋見那桃源之前便殞命了,那當如何是好?” “人總有壽限,此事無可避免?!?/br> 白帝笑道,眼里閃著教人毛骨悚然的光:“因而朕覺得,應尋些后人來為咱們繼業?!?/br> “繼業?” “是。咱們現正緊迫,雖可拿銀錢雇人,卻也不是長久之計;若要以寬善服人,又要耗去太多功夫……” 天符衛沉默不言,他覺得這不像昔日的姬摯會說出來的言辭,是因“仙饌”的侵蝕及長久的折磨而瘋狂了么?他漸而分不清瘋的是自己,還是白帝。白帝忽而伸出兩手,緊握住他,眸光森然: “朕想到了,咱們來創教罷!” “創教?”天符衛愕然。 一輪殘月掛于天際,如惺忪的睡眼,默默凝望著兩人。白帝莞爾:“最能收買人、教人勾纏起來的,不便是教派同教義么?若能建立一個教派,將咱們的遺志傳承下去,咱們也便不愁后繼無人了?!?/br> 一陣涼風貼背吹過,天符衛忽而膽寒發豎,白帝的面龐在月影里一半明,一半暗,暗的那半更多些,如浸了濃墨。白帝若有所思,道:“咱們是在尋一個風歇雪停的蓬萊,一個咱們夢里的‘桃源’。咱們的教徒也要像咱們一樣,尋一個風雪不侵的桃源,至死方休。朕曾讀過傳聞自‘九州’而來的書冊,那里頭寫,‘桃源’有一古稱,名喚‘大源’?!?/br> 他緊握住天符衛的手,猶如桎梏,教人甩脫不開。天符衛忽而恐懼,如不認識眼前之人。白帝笑意森然: “這樣罷,咱們來收徒建教,教名便叫——‘大源道’?!?/br> 第142章 苦海識途 天符衛不明曉事情何以至此。 他回憶往昔:蓬萊轉寒,他隨白帝出征,卻發覺仙山遭冰墻圍困,本就處在百川匯流之底,他們費盡心力卻難破這囚籠;一行人班師還朝,卻發覺民庶已因凍害而大亂。暴亂之中,他們倉皇而逃,穿過以桃源石鑄成的鎮海門,卻發覺石門后有萬億個判若鴻溝的世界。往后他們便如一艘迷船,在無數個世界間漂泊,卻無處落腳。 第一世的白帝眼見仙山數度滅亡,已然心灰意懶,久居歸墟;第二世的白帝因頻仍傷筋動骨,服食太多“仙饌”,已對追尋桃源一事捍格不通。而天符衛現時日漸覺得身沸如燒,心知自己身軀遭到“仙饌”腐蝕,也將時日無多。 難道他們真已無路可走?天符衛獨自坐在篝火邊,齒關緊咬,拳頭緊攥。 自提出那“大源道”的構想后,白帝便精神煥發,時而獨個跑走,不知在搗騰何事。天符衛對此憂心忡忡,創教這一設想聽來雖好,可自古以來信眾便最易受別有用心之人左右。天符衛也曾對白帝憂心如焚道: “若百年之后,咱們身死,信徒遭人唆使為害社稷,又當如何是好?” 白帝目光森森,談鋒甚?。骸凹热蝗绱?,咱們多服些‘仙饌’,自此我們長生久視,護持教派,不便不必為此顧慮了?”又道,“僅憑我二人之力,興許真難尋見‘桃源’,需集眾人心力方可,‘大源道’之創立勢在必行!” 天符衛將他的異態看在眼里,日益擔憂。白帝此時的身軀已然烏黑如炭,有時稍一使力,血rou便會簌簌而落,服“仙饌”之害在漸漸顯露??稍谑T間奔走日久,他們時有傷病,又無暇歇憩,非得仰仗此物不可。天符衛也知曉,他們這是在飲鴆止渴。 忽有一日,天符衛走入帳中,卻驚見白帝怔然立著,一手握著另一只手掌,腳邊的地面上竟掉落著幾枚指節。 “陛下!您這是……”天符衛心頭一震,趕忙奔過去問道。 白帝蒼白地一笑:“不要緊,身子不大中用了而已?!蹦切θ萁烫旆l不由得毛骨皆栗,這時白帝又以寬和的口氣道:“別看朕指頭掉了,手尚能抓握呢!” 天符衛這才驚見白帝腕子上的肌膚已然剝落,底下顯露出一條漆黑如泥的腕足來。非但如此,他望見白帝臉頰上有數處皸裂,裂口里露出斑斕的細小眼瞳,正對自己撲撲閃閃。天符衛驚心駭膽,此時的白帝便似他們曾見過的谷璧衛一般,正漸漸失卻人形。 “怎么了,憫圣?”白帝見他口唇發青,耽心地問。 天符衛頓口無言,垂下眼睫,口唇抖顫半晌,最終道: “……無事?!?/br> 往后的日子里,天符衛眼見著白帝走向末路。 因受“仙饌”侵害,此時的白帝已怪形怪狀,肌膚潰爛如軟泥,觸角鉆破皮rou,面上生出密匝匝的眼目,可本人卻絲毫不以為意。天符衛尋來斗篷,欲遮蓋其面容,卻反遭他訓斥:“朕日角龍顏,有何可羞怕?真要說來,當初朕是為救你而服了許多‘仙饌’,改易了容顏。倒遭來你嫌厭,真教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