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01節
方驚愚點頭,囈語似地道:“我要去救他?!?/br> “殿下,老身先前也說了,要謀而后動?!?/br> 方驚愚沉下眼眸,道:“這便是我的‘謀’。白帝未竟之業,說不定我真能成就。方驚愚不是白帝,不會似白帝一般覆舟傾巢,迄今為止,我的心思太過淺易,不敢手染鮮血,未真能以身作刃,可從現在開始卻不同了?!?/br> 他自蓮池中起身,踩上石階,走向寶殿。老尼與僧眾淅淅索索地游來,跟在他身后。殿階前放著他的褡褳,方驚愚打開,自其中取出一只弩機,那是他與楚狂游逛岱輿時,曾在一間鋪子里尋到的奇貨,所發之弩勢大力沉,可頃刻間射倒沖鋒駿馬。只惜圖紙有缺,做出的物件也須要配者斷去一臂,如今他因炎毒之故不能愈傷,此物反倒合適。 毗婆尸佛刀也放在殿階前,以一柄琺瑯金銀刀鞘裝著,沉甸甸,光耀耀,如盤蟄的一條古龍。 方驚愚在臂上裝好弩機,渾身已出了一身細汗,臉色也蒼白。但他彎下身去,一手抓住刀柄,毗婆尸佛刀卻紋絲不動。此刀重若山岳,他又抽了鐵骨,自然拿不起。 然而他臉上卻無沮頹神色,反顯出一片寧靜之意。 “小椒,你在么?” 聽他叫喚,一只小九爪魚自人叢里赧赧地鉆出:“我在這兒?!?/br> “我仔細想了一番,還是不退回瀛洲了。去而復返所耗時日太長,我要去救楚狂,他等不起這樣久?!?/br> 小九爪魚聽了,支吾道:“可這樣一來,他們的犧牲便白費了……”方驚愚目光哀涼:“不是白費。每件事既做下了,便自當有其意義。我若不去岱輿救人,便不能救回阿缺。楚狂、得利如若不去救我,我便也不會領會釋生取義的道理,也不會在員嶠與諸位相逢。興許此前一切,皆是命定,可往后的一切,卻全在我?!?/br> 他站在殿階上,環視著僧眾。一只只污泥一般的頭顱高仰著,這群早已身死溟海的、失卻人形的人環繞著他,待他張口吐字,如待藥王觀音以楊枝施水,救扶眾生。 方驚愚立于階上,如眾星之月,墨玉般的眸子璨璨生輝,有種撼人心弦的魄意在其中醞釀。他說:“我要去救人,可這回絕非孤軍作戰,我請求諸位的幫援。近百年前,各位為護衛白帝,不惜殞身于此,大忠大義,可也因此不曾踏入過歸墟閽門。因而我懇請諸位同我一同首途,前往歸墟,竟白帝未竟之業,行前人不能之舉?!?/br> 僧眾們仿佛噎了聲,面面相覷,數不盡的小眼眨巴眨巴,然而再度望向方驚愚時,祂們眼里寫滿了渴盼,望著他如見近百年的故人,如見一面時隔十載終于重又豎起的旗招。方驚愚又道:“不才愚孱,一路受眾人關切,方能茍延至此地。這條性命失不足惜,只是現今因失卻鐵骨,實難支撐?!?/br> 他望向小椒,鄭重道,“大仙,還望您愿施以援手?!?/br> 小椒張口結舌,半晌后道:“我、我自然樂意之至,可要如何做才好?” “大仙可cao控人的身軀,是么?” “是,可這事兒我不愿常做,因仙與人有別??v使我對那人并無怨毒之意,也會帶來極大的傷損,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行此舉?!?/br> 方驚愚卻斬釘截鐵道: “請大仙與不才‘交融’,做我的身中之骨?!?/br> 小九爪魚愕然。祂仰頭望著方驚愚,千百年來,祂多在神臺上受人仰拜,可如今祂卻覺一個愿以自己性命做籌碼的凡人甚值敬仰。祂纏舌道:“可若這樣做……你、你也會神智昏狂,雖不似楚長工那樣快,卻也會漸漸的不再似自己……” 方驚愚卻難得地微微一笑,這笑容現在他臉上,便似渙釋春冰: “大仙,我不是白帝。白帝如霞明玉映,自然將萬世流芳;可我僅是一介小卒,寧可投身無間煉獄,與閻摩羅王相伴偕行?!?/br> 小椒無話可說,這時方驚愚又長揖道:“再度懇請諸位法師出山啟途?!?/br> 他挺身而立,如擂起出征的戰鼓。天光灑落,云海翻卷,山將天野割成兩面,一面幽深陰冷,如不測暗海;一面赤霞似血,好似燒紅的鐵水,將有千萬個太陽自其間而生。而他們便當投往一片熔漿中,碎骨糜軀。 青年一手緊握毗婆尸佛刀,另一手張開,如要將天寰擁入懷中。他既是懇請,又是號令地道,英風凜凜,擲地有聲: “跟我走,我等將一同去往歸墟,了結白帝的百年遺愿!”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蓬萊人都是進化后的江蘇人。 至于蓬萊究竟在哪里,俺尋思因為和俺們隔著一片海,而且在變得越來越冷…… 大概……這個地方是北極! 這個故事的背景原來是……江蘇人到了北極后變成了因紐特人?。ɑ腥淮笪颍?nbsp;(゜゜三゜゜) 第122章 怒海驚濤 岱輿中炫服成市,車馬如龍。三仙山使節、隨侍喧呼遮道,商賈云屯。傳聞谷璧衛已擇好吉時,將于建子月念日行新帝的登極重典。 照常理言,新帝當在舊帝故世一月內行大典,而岱輿卻群龍無首已久。大典擇的日子也有講究,傳聞那是白帝離開岱輿,前往歸墟的一日,仙山的黎民們早已渴盼著這一日來臨。 大典之前,“白帝之子”當祭過岱輿仙山。這一日日光如舒絲,姬胖子大裘而冕,上編黼黻紋,金光璨璨。兵士密密匝匝,手執紅綾旗,鹵簿列滿山下。神壇之上,贊引承祭官立在前頭,幾位香官捧香盒下跪。 姬胖子手里拈香,心里卻無由地惶惶。這大典分明為他所設,禮成之后,他便是三仙山的君王,然而此刻他卻心存猶疑。 近段時日,他總覺得頭腦里云籠霧罩,自己似忘卻了許多事。他依稀記得一個極兵荒馬亂的場面,rou旗招被血淋淋地吊起,一個影子自身后現出,旋即是一柄白晃晃的劍尖刺破自己胸口。 “是我,殿下?!?/br> 他聽見那影子輕聲說,含光劍破體而出,在空中掄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膽,前來篡位奪權了?!?/br> 姬胖子如夢初醒,抖落一身冷汗,身上分明披著極軟順的乘龍宸云衣,此時他卻覺得衣下仿佛生著千百個針疙瘩般,刺得他肌膚生疼。 “殿下?”香官抖抖索索,輕聲提醒道。于是姬胖子方察自己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岔了神,慌忙再拜。 祭拜結束后,姬胖子起駕回府,玉輅前后隨侍聲勢極大,浩浩湯湯。入到府里正房,他吩咐婢子替他寬衣。褪下冕服、屏退下人后,坐在嵌玉床上,他卻無由地惴惴。那被刺殺的一幕在腦中不斷閃爍,姬胖子想:我若真被殺過,那而今坐在這兒的人又是誰? 再往深處想,他卻掛記起些本不應有的記憶來了。一時間,他如置身于往昔的疆場,鼓角相聞,戰馬蹀血而進,他望見自己手掌粗糙,舉號旗沖鋒,卻被如千萬個無名小卒一般被踏在馬下。記憶猶如晨露,很快消逝,而他渾身酸疼如散架,仿佛早死過一回。 姬胖子猛一拍汗津津的臉頰,低頭一望,只見自己十指白胖光潔,哪似幻覺里的那般粗糲?他大聲道: “夢,都是夢!本王在做夢,在撒寱掙!” 他顫巍巍地起身,走到素鏡跟前,方想定定神,卻被鏡里一樣物事吸去了目光。他望見自己松著前襟的寢衣下,胸膛上橫著一道猙獰劍疤。 姬胖子突而汗如雨下。 他撫著那劍疤,渾身戰栗。曾有人一劍刺穿他身軀,然而他卻對此全無所察,如墜夢中,仿佛曾做過一具受人cao縱的傀儡。 ———— 風日清和,王府中泠綠蓊葧。云軒水閣里,一位著玉簪綠衣的溫雅青年正細細吃茶。他面上噙笑,眉眼安舒,足見其心中之怡悅。 “谷璧衛大人,逆賊方驚愚之尸首已送到,要如何處置?” “吊起來,做rou旗招,教岱輿上下皆看個明白,冒用‘白帝之子’名頭便如他一樣,當遭禍殃雷殛?!惫辱敌l道,口氣輕快,又呷了一口荼茗。 他雖坐擁眼耳通達的神力,平日里卻不愛用,而是直截兒同自己所造的這群皮囊相談。如此一來,他便覺自己尚是近百年前的常人,而不是個失了人形的妖怪。 谷璧衛又問那群部屬道,“姬殿下的大典籌備得如何?” “袷褅、圜丘大祭已行過,當日應受方壺、員嶠及百官拜賀,簡帖已發出,也排布好了迎使節的車駕、下處,萬事俱備?!?/br> 谷璧衛點頭,姬胖子不過是他的牽絲傀儡。自方驚愚喪命、從瀛洲來的異己之人皆被鏟除后,他便少卻一個心上大患,往后一路事事順遂,天下已無一人能妨他穩坐龍庭。 有卒子跪地稟報道:“大人,尚有一事報您。溟海近來漲潮,時有海溢?!?/br> 谷璧衛沉吟片晌,道:“是鼇魚在興風浪么?讓漁人莫出海太遠,免得卷入大渦流?!?/br> “是,這便依您號令,廣而告知于漁翁同近海留居的黎民?!?/br> 忽有一卒子急忙來報:“大、大人,那位楚姓的人犯,大抵是在地窞里捱不下去了!” 溫儒青年眉頭一皺,“怎的回事?” “許是‘仙饌’用得太多,刑又上得重,他現下害著極重的熱病,傷也不愈,怎樣都弄不醒,已奄奄一息了?!?/br> 谷璧衛道:“拿針刺他指尖,也醒不來么?” 那卒子連連叩首:“哪怕斷手指也不成。咱們什么手段皆已用過了?!?/br> 谷璧衛聽了,若有所思?!皩⑺襟@愚的尸首一塊吊上旗招罷,只是不必吊太高。同時向岱輿黔首布告,讓他們通曉此人號‘閻摩羅王’,是個罄竹難書的惡犯,要如何待他皆成,要凌虐、殘殺也隨他們意,且看看咱們百姓會如何懲治這大犯罷?!?/br> 卒子們叩首離去。谷璧衛再度捧起劃花回紋盞托,細品槚茗芳香。不一時,他放下茶盞,隨手拿起手邊一只精巧的琉璃八角盒。這位俊秀青年把玩著,似對其愛不忍釋。 盒中有四五枚珠子骨碌碌轉動,仔細一望,那比尋常的蚌珠要大上許多,原來是以草麝香洗沐過的眼珠,以黍酒浸過,已不會腐壞。 那些瞳子鮮紅如血,每一枚皆是重瞳。 ———— 逆賊已死,岱輿上下鼓樂喧天,鉸鈸大響,車馬駢闐。因要迎方壺、員嶠使節,門關的把守再不似往時森嚴。巷衢閭里的居民皆涌上街頭,為將行的重典奔走相告。 幾枚新的“rou旗招”被豎起,不一時便如糨子般牢牢粘去人們的眼光。其中一具尸首用麻袋扎著顱腦,蔫蔫地被吊起,傳聞那便是冒作“白帝之子”的反賊,被神勇精干的岱輿仙山吏奪了性命,用火銃轟掉了半只腦殼。 另一具“旗招”則吊得低些,是個傷痕累累的人影,容顏雋秀,身上仍不斷淌血,胸膛孱弱地微微起伏,眼窩處流下一道血跡。岱輿仙山吏道,那是十惡不赦的“閻摩羅王”,曾殺人如草。 岱輿人聽說這傳聞,皆義憤填膺。他們如云般聚來,尋來菜葉、臭雞子和尖棱石子,往那人身上擲?!伴惸α_王”同死了一般,任石雨將其打得遍體鱗創,也不撐開一條眼縫。膽兒肥些的取來自家的棍棒、馬策,一下下揍他?!伴惸α_王”亦不還手,毫無生機,如一只破布娃娃。 不過幾日,岱輿人便膩了這乏味的耍貨,圍觀的人叢作鳥獸狀散,惟留仙山吏們長吁短嘆。有人道:“這廝顯得年弱,看來不過冠齡,卻已做下許多惡事!” “仔細瞧瞧,臉蛋兒也教人舒心,只惜傷勢這樣重,做什么都悄沒聲兒,老子若有辱尸的興致,定將他弄個千八百回!” 仙山吏們嬉鬧著拿水火棍去捅刺那青年,然而對一個無反應的人施虐畢竟無趣,于是無人再去顧這殘凄如爛布一般的兩塊“旗招”。大典在即,還有許多簇新事待岱輿人去理會。 光景如馳流,不知覺間,建子月念日已至,登極大典如期舉行。 這一日,云陰煙澹,霜風凄緊,日頭藏在層云之后,天地如陷入沉眠一般,晦暗無光。聲勢赫赫的車駕自岱輿啟程,姬胖子早已做好一番迎神、奠玉帛 、進俎之儀禮。百官身著朝服,五夜時候,法駕鹵簿已然陳設,六馬金根車后三十六架屬車,大纛飄揚,自王宮一路排布出來,如一道明麗的洪流。胡笳金鉦聲里,一輪明日好似燒紅的鐵塊,自天際破云而出。洪鐘撞響,所有岱輿人俯身下拜,向新帝所在的大殿處跪倒。 仙山方壺、員嶠使節畢至,使船上載生金銀器匹物千兩,無數描金漆箱被恭敬備至地送入宮中。大殿之上,姬胖子一身五色云龍章朝袍,戴嵌東珠碧玉朝冠,坐于龍椅上,享百官朝賀。 方壺產大東珠,每一枚都皎如明月,可充佛頭。使節別出機杼,呈上一只東珠所飾、以瑞獸角端所制的號角作賀儀。姬胖子見了,龍顏大悅,笑道:“朕往時也曾當過號手,那時可沒這樣好的角予朕吹!” 話一脫口,他忽而冷汗涔涔。號手?他何時當過這號人物? 姬胖子色變,一剎間,他腦中閃過些微光景,時是陣云蔽天,冰封前路;時是白骨遮野,他涉血泊而行。 他好似望見自己衣敝履穿,瘦仃仃地背負著一人穿過荒野,粗糙的手里提著一只牛角。背上的那人痛喘不已。而他喃喃地道:“大、大人,再撐片時,咱們便能待到天子班師啦。若白帝經行此地,他定會接咱們回蓬萊的?!?/br> 背上的那人病骨支離,憔悴地道:“不會的,白帝已忘卻此地。咱們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也定等不到他回轉,咱們勢必葬身此地了?!边^了片刻,那人又喃喃道:“姬瘦子,你別死,我的部屬里,惟你一人活著了?!?/br> 他道:“谷璧衛大人要小的不死,小的便不會死。哪怕死了,來世也會投生作旗招,高高懸起,讓大人望見小的所在?!?/br> 他背上背著的那人虛弱地笑了,低聲道:“姬瘦子,若有來世,我扶你做皇帝可好?咱們建一個繁華盛世,教陛下也嚇一跳,讓他后悔將咱們拋在了這里?!彼f:“既然如此,那時我定要吃凈這世上的海味山珍,不是姬瘦子,而是姬胖子啦?!?/br> 兩人哈哈大笑,突然間,他雙膝一軟,摔在地里。原來是他身子極衰弱,走不動路,也行將死去了。視界漸漸昏黑,背上那人急切地呼喊他,然而聲音已然離他遠去。 最后他顫著口唇道:“大人,我死后,便將我吊起罷。如此一來,小的便能望見蓬萊了……” 幻覺僅有一瞬,姬胖子突而猛然醒覺,他用力一拍自己的額,止住那莫名的昏眩。這是何時見過的景色?他分明是九五之尊,不曾上過沙場。岱輿也當是個繁華靡麗之處,哪兒似方才在幻象里見到的亂石重岡? 這是怎么回事?他心提在口,瑟瑟地望一眼立在一旁的谷璧衛。谷璧衛一身雉毳,著妝花朝服,柳眉鳳目,豐神飄灑,與幻象里那枯槁頹唐的谷璧衛似是二人。 正出神間,一道溫澹的目光瞥過來了。谷璧衛爾雅溫文,笑吟吟道: “陛下,怎么了?” 姬胖子定了定神,以袖拭汗道:“無、無事。教員嶠的使節奉禮上來罷?!?/br> 中官唱了號令,一位老嫗同隨侍入了殿。那老嫗短個兒,手小腳小,似一粒圓豆子。一身金繡青羅衣,腰系碧玉葫蘆,慈眉笑眼。姬胖子見了她,心道:“本王尋的江湖騙子也來了?!?/br> 原來真碧寶衛素來同他交惡,定是不愿在這重典上露面的,于是姬胖子便尋了這騙棍作頂替,好給岱輿黔首作交代。那老嫗笑嘻嘻地上前,大拜大叩,道:“見過陛下,小地恰有一薄禮,還望陛下笑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