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87節
這日清晨,她醒來時神怡心曠。昨夜未做那黑影吃人的惡魘,反做了個與方驚愚過年節的美夢,大抵是有賴于碧寶衛帶來的那安神藥。只是約莫是吃多酒rou的原因,嘴巴發酸。小椒慢吞吞下榻,打定主意,今兒再去尋她討上幾劑藥。 廂房里已燒好一盆溫水,她洗漱罷了,著好衣衫,喚了幾聲,卻未見有女侍前來,心里疑惑。微微敞了一隙門,望見門外清風拂柳,她忽想起自己正在姬胖子府上。昨日她身子抱恙,借廂房安歇,不想竟睡了一整夜。 然而此時天色陰晦,府里聲雜哄嚷,像幾幅長布扯裂,侍從們奔走,臉上皆帶著大禍臨頭之色,遠方的廂房里不時傳來驚叫聲,有人嗚嗚的噎泣,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小椒心里一沉,慌忙喚住一位仆侍,問: “怎么了?著急忙慌的,究竟發生了何事?” “回、回神女大人,”那仆侍緊忙立定住腳,臉孔清白,汗如雨下?!坝小腥恕写笕恕瓪w天了!” 小椒一顫:“你說什么?” 她一個箭步踏過檻木,捉住那仆侍臂膀,發狠搖晃,“誰?你說的是誰?” “是……碧、碧寶衛大人?!?/br> 忽似有一道晴天霹靂當空刺下,劈中了小椒。她目瞪口哆,渾身打顫。仆侍不敢隱瞞,也打著戰兒,絮絮地道:“昨夜宴后,殿下安頓碧寶衛大人在府中安歇,咱們今晨卻發現她、她斃命在自個廂房中……” “怎么回事?”小椒喃喃道,臉孔已無了血色?!拔易騼哼€見她好端端的!她還給我攜了頭風藥來了呢!”她猛地揪住那仆侍衣衫,“你們不會看錯了罷?說話!” 仆侍嚇得撲通跪地,連連叩首:“小的怎敢瞞著神女!千真萬確,碧寶衛大人喪命于房中。也不知怎的,渾身似被猛獸咥咬,房里血汪汪的,慘不忍視哩……” “守衛呢?沒發覺異狀么?” 仆侍搖頭,“一夜都悄靜靜的,哪兒想到出了這樣大事!堂堂王府,又怎會藏著只吃人惡獸呢?” 忽然間,小椒想起了昨日在堂上自己曾見過的那黑影。祂曾游至碧寶衛身邊,血口大張。莫非那是兇案的前兆么?她搖搖頭,定了心神,又問仆侍道:“憑甚說是猛獸犯的案?”仆侍說:“因、因為尸首左近的血泊里,落著半枚斷牙……大抵是那獸類嚙得用力,反倒折了自己爪牙?!?/br> 小椒忽而呆若木雞。 她放開仆侍,道:“帶我去看看?!?/br> 仆侍不敢有違,慌忙爬身起來,在前頭帶路。 天陰著,風光黯淡,穹頂仿佛要蓋下來一般。廊子邊白墻灰瓦連綿,重疊往復,如無盡的牢檻。在仆侍身后,小椒走在廊上,一只手卻悄悄按在了唇邊。 她昨夜做夢,在夢里胡吃海塞,夢見自己被角子里藏的銀元寶磕掉了牙,今晨醒來時腮幫子發酸。她摸到自己的嘴里,牙根處一抽抽地疼。 而她右側犬齒的一半不翼而飛,空空蕩蕩。 第104章 無處遁形 廂房中,黑血遍地,腥氣沖鼻。 堂廡里人頭攢動,一眾人圍在房中,望著躺倒在血海中央的老婦尸首,神情肅穆。那是一團殘凄rou塊,僅外頭裹著破碎的金繡青羅衣,依此可辨識其人身份。眾人憂心如惔,究竟是怎樣強健的獸頜,才能將一位仙山衛的骨頭咬個稀爛? 姬胖子一入屋,見了這慘景,嚇得奔出去哇一聲吐了,下袴里也屁滾尿流,兩頭開花。谷璧衛立在房中,沉吟不語。他隔一條緯錦帕子,將一顆被黑血染透的斷牙翻來覆去地瞧看,又扭頭問侍衛道: “怎的回事?昨夜你們竟未發覺有異響么?” 侍衛磕磕巴巴道:“咱們昨兒值夜,確未發現異狀。碧寶衛大人房內也安寧,不像有人去過的模樣……” 谷璧衛又望向立在一旁的方驚愚和楚狂,輕笑一聲:“天符衛和天符衛的小廝兒呢?你們也未察覺到兇嫌的蹤跡么?” 方驚愚和楚狂對視一眼,他們昨兒雖未辦事,卻也一夜無寐,熬坐著打馬吊,吃黃酒。楚狂道:“大人,昨夜不是我二人值守。何況咱們看護的是姬殿下,也不是三頭六臂,哪兒顧得來這般多?” 方驚愚望他一眼,只見他腰板挺直,神色冷如夜雪,心里不由得一顫。眼見無冤仇之人喪命,楚狂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冷酷。當谷璧衛轉過臉去時,楚狂乘機從懷中取出一只油棰瓶,悄聲在地上盛了一些血。 “你在作甚?”方驚愚禁不住低聲問他。 楚狂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以備不虞?!?/br> 谷璧衛一一審訊畢了,目光突而鋒銳如匕,落在最后進房來的小椒身上。小椒自方才進房起便面色虛白,望著碧寶衛的尸首倒抽涼氣兒。谷璧衛問: “神女大人,您對這命案——有何想工?” 小椒被點到名姓,渾身如遭霹靂般一顫,口唇抖抖地道,“沒、沒甚想法?!?/br> 谷璧衛不置可否,俊秀的臉孔上神色不變。他將用帕子包著的那斷齒示眾:“今晨一來,在下便在血泊中發現此物。碧寶衛大人喪得蹊蹺,渾身似遭獸嚙而死??赏醺舷虏贿^飼些家雁飛奴,哪來惡獸?若這斷牙是兇嫌遺留之物,兇犯則不可能是獸類了,諸位請看——這分明是一枚人牙?!?/br> 他將那染血的牙舉起,眾人見了,狐疑地竊竊私語,唯小椒身子愈發僵板,舌尖輕輕探向犬齒斷面,頓時一陣刺痛。 “可、可憑人之齒,真能咬穿仙山衛的銅筋鐵骨么?若真如此,連歸墟城關上的血餌鎖也能被那兇犯咬爛了!”四下里不禁有人竊語。 谷璧衛一抬手,那蜂群似的私議便被壓了下去。 “講到這處,在下正要討教殿下?!狈坷锓置鲉柿艘粭l性命,他卻笑容可掬,轉向方才換了一身凈衣后才慢騰騰地過來,用一張緙絲帕子捂住口鼻的姬胖子?!斑@位老婦人——真是碧寶衛么?” 此話不啻一道驚雷,訇然在人叢里炸開,連仆侍們也在竊竊私議。姬胖子頓時臉上不大掛得住,嚅嚅道: “谷璧衛大人,碧寶衛大人是您同儕,她是不是真貨,您心里莫非不更清白么?” 谷璧衛含笑道:“便是同儕,也有數十年不曾見過了。況且往日在下也曾同殿下說過此話,怕是殿下早將此記在心底了罷。何況碧寶衛大人也同先帝的天符衛一般,平日里遮掩臉目,在下一眼確乍看不出來。還有先前有一日,在下來拜會之時,殿下不是在拿一只象牙小人行厭勝之術么?” 姬胖子聞言,臉色煞白。 “那時您一面以銀針刺小人,一面唾罵碧寶衛,說她并不欲舉薦您,可那日咱們實見那老婦時,她卻對您十分熱昵,百般夸贊,這又是為何?” 姬胖子汗如雨下:“我……我……” “在下便挑明了說罷?!惫辱敌l擲地有聲道,“這位老婦——并非碧寶衛,而是殿下尋來的撬邊人!” 眾議紛起,房中似飛進了一大團烏蠅。姬胖子抖若篩糠,半晌忽叫道:“本王、本王也是情非得已!碧寶衛在員嶠山居多年,往時治宴,本王去了幾份請柬,她皆不給臉兒、不回話,這便罷了。這回可是本王登極的大事,她卻仍不愿出山!這時我那標下打聽到員嶠有人自稱其昆裔,于是便想著,碧寶衛既不能親至,余子來也是成的……” “恐怕此人不是碧寶衛昆裔,不過是打了碧寶衛后人的旗招、串鈴賣藥的騙棍?!惫辱敌l命人將那老婦人帶著的褡子打開,果不其然,其中滾出幾帖狗皮膏藥、太平藥,還有幾包欲拿來倒賣的“仙饌”。小椒見了,百味雜陳。也不知昨夜那老婦予自己的藥是實在有用,還是自己吃了后心里得些寬慰,以為頭再不痛了。 原來這老婦并非仙山衛,因此能毫無招架之力便被咬爛全身骨頭。谷璧衛環視四方,蹙起秀眉,“雖說此人非碧寶衛,可出在王府里的命案,無疑是樁大事體。竟有人能神鬼不察地被害,若捉不到兇嫌,姬殿下的面子便掛不住了?!笔绦l們被他那尖利的目光一掃,皆噤若寒蟬。 他又忽望向小椒:“神女大人,聽聞昨兒后晌碧寶衛大人給您送藥,應是您最后一個見她,那時可有覺察到什么異狀么?” 小椒心虛汗流,吞吞吐吐:“我、我那時頭痛得緊,回房睡下,碧寶衛大人拿了些藥來,我吃了便睡了,往后之事,我一概不察?!?/br> 谷璧衛似從她那戰戰兢兢里讀出了什么,眼睛瞇狹。他環顧房中,卻突而皺眉,在血海里踏行了幾步,彎身拾起一件物事。 那是一枚染血的東珠。 “既然如此,神女大人,”再度開口時,谷璧衛已然嗓音沉冷?!澳i鏈上的東珠怎會現于此地?” 小椒一驚,慌忙摸上脖頸。這段時日入王府來,姬胖子命人給她備了一套神女衣裝,以顯煊赫,那東珠鏈子便是她平時常戴的首飾。她顫聲道:“什、什么鏈子?我放在房中了,怎會落在此處?何況這也不一定是我鏈上的珠子!” 谷璧衛派侍從去她房中搜羅,又放了一只飛奴,命在神女府中的下人回報。過不多時,有侍從稟報道:“回大人,神女府與王府廂房中皆未尋到那串東珠鏈子?!?/br> 房中眾人神色一剎間盡皆變得凝肅。谷璧衛拈著那珠子,道,“神女大人可曉得您那項鏈上用的是什么珠?” “這些繁枝細節,我煩去理!” “是極難得的大珠,有言稱‘聚蚌盈舟不得一珠’。且這珠子經名工雕刻,可稱寡二少雙?!惫辱敌l將那珠子拈給小椒看,“神女大人所戴之鏈,是歷代‘大源道’教中頭臉人物方能戴的名貴珠鏈,每一粒都被雕成歷代長老的模樣?!?/br> 小椒先前戴這鏈子,只圖它晶瑩剔透顯得好看,卻未細看。而今仔細一瞧,卻發覺果真如此,每一粒東珠上皆浮現出一張精妙人臉,栩栩如生。谷璧衛繼而道:“而這獨一無二的珠子落在此房中,究竟是何緣由?” 一時間,小椒渾身似浸進冷水里一般。眾人的目光好似巨石般,壓得她透不過氣兒。一個念頭闖進她腦海:她可犟嘴說是這充冒碧寶衛的老婦盜走了東珠鏈子。然而一想起當夜頭痛如掣時那老婦慈祥愷惻、輕撫自己額角的神色,這話又怯怯縮回她喉中。方驚愚看不下去,幫腔道:“這珠子指不定是小椒……神女到碧寶衛大人房中取藥時不慎落下的呢!” 谷璧衛又問一旁的女侍道:“昨夜神女大人有去過碧寶衛大人房中取藥么?” 女侍們不敢有瞞,抖瑟著道:“神女睡下前不曾出門過,睡下后便不知了?!?/br> 方驚愚對谷璧衛怒目直視道:“無人整夜看著神女!若她不過是等女侍們散走后去尋碧寶衛討藥,不慎將珠鏈落在此處了,不也講得通么?” 一時間,房中交嚷嘈雜,如一團蠓蟲飛舞。谷璧衛一抬手,壓下攘鬧聲?!吧衽吘故琴F客,在下也不愿有疑心。然而眼下有一件最輕易的、可自證清白的法子,不是么?” 他拿起那沾著黑血的斷牙,畢恭畢敬行一禮,“請神女一啟貴口,讓諸位看看您嘴里是否有斷齒!” 一股極強大的威壓感襲來,小椒登時汗流至踵。谷璧衛的目光便似兩道鉗齒,迫得她不得不放松緊咬的齒關。谷璧衛突而出手,迅若疾電,捏住她下頜。于是眾人望見她微微啟唇,露出白苞谷似的牙列,其中一枚犬齒半折,谷璧衛比劃了一番,發覺其正恰與手中斷齒相合。 剎那間,一室驚疑的目光變作了驚懼,人們不自覺往后退去,仿佛立在身畔的小椒變作了一種最兇惡的疫病。小椒張口結舌,渾身汗浸浸的,只覺百口莫辯。 她忽在人叢后望見一只搖曳的黑影,正是當日在客堂中欲咬下碧寶衛頭顱、而旁人不察的那一只。于是她幡然憬悟,原來岱輿郊野的命案、在王府里害死老婦的兇嫌一直潛藏于身畔,它有意磋磨自己,要自己旁觀而無能為力,將污水潑到自個身上! 一剎間,侍從們紛紛拔劍,劍尖對向小椒。小椒心窩子劇顫,慌忙道:“不是我!那害人的兇犯分明就在你們身后!” 然而當眾人扭頭望去時,卻見室角空空蕩蕩,旋即以更生疑的神色覷向小椒。黑影咧嘴,似在嘲弄小椒。小椒絕望了,除卻她外,無人能望見這兇犯。她叫道: “我講的是實話!害人的是一道黑影——辨不清身形,祂而今便在房中,你們都瞧不見,但祂就在你們身后!” 她瘋狂掙動,拼命自辨,模樣慘凄,卻是徒勞。谷璧衛目光澹遠寧靜,仿佛此事也在其意料之中。他將斷齒收起,淡淡道: “神女近來抱恙,有些神志不清。將她押進地窨子里罷?!?/br> ———— 一日之內,王府上下大亂。神女被當作害了碧寶衛的疑犯,囚在堀室之中。 因顧慮她身份的緣故,侍從們起先不敢輕慢,在堀室里備好床榻食水,仍有女使伏侍,只是粗簡了許多。然而在谷璧衛訊問她幾回后,在廂房里尋出的種種物證皆不利于她,眾人對這神女的疑心也愈演愈重了。 谷璧衛審罷小椒,踱回客堂,一眼便望見門前立著的方驚愚和楚狂,微笑著背手走來:“天符衛,還有這位小廝兒,你們曾同姬殿下說過自己是神女的扈從。而今神女有害人之嫌,你們有何分辯?” 楚狂立馬翻臉不認人:“谷璧衛大人,咱們雖說曾跟神女做過事,卻不過是她手下兩個不知事的長工。白環衛那邊的鄭大人也可為咱們擔保,咱們對神女的詳事,一概不知呢!” 谷璧衛似笑非笑,緊盯住他的雙眸,眼光深不見底。楚狂絲毫不怯,硬著脖頸同他四目相接。最后谷璧衛輕笑一聲:“在下無甚本事,怎敢對天符衛同陛下用強?!背竦溃骸捌缴鷽]做過大人物,近來在大人口里卻三番兩次地做上了?!惫辱敌l又是一笑,便轉身離去了。 見谷璧衛走離,方驚愚忽而一把用力捉住楚狂臂膀,急促道:“咱們得去救小椒?!?/br> 楚狂卻瞥他一眼,一副冷淡模樣?!盀楹??” “她遭人誣害,百口莫辯,咱們若不施以援手,便無人能襄助了?!狈襟@愚是嘗過被污損的滋味的,深知其中苦楚,此時也不禁切齒咂舌。 “殿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道理你也是明的。眼下咱們身在敵腹,易遭人疑心,不應輕舉妄動?!?/br> “那便是說……要讓小椒這段時日平白受苦么?”方驚愚垂眸,暗暗攥緊了拳,這時卻聽楚狂道: “殿下可否想過,秦姑娘并不清白?” 方驚愚愕然,抬眼一望楚狂,卻見他神色冰冷。楚狂道:“碧寶衛房中的半枚斷牙、東珠鏈子皆是秦姑娘的,也無人夜里同她在一處。眼下看來,確是她嫌疑最大?!?/br> “她可是小椒!是豁出性命救下過咱們、一路走過蓬萊、瀛洲之人!”方驚愚未料到他竟吐出這等冷心冷情之語,不禁又驚又怒,捉住他雙肩?!芭钊R天關之前,是她救我于臨刑之前,掃退追兵。在瀛洲時她遭玉雞衛一掌掏心,身負重傷,可卻替咱們幾次斷后!她現在顯是遭人陷害,你要我過河拆橋,撇棄她于不顧么?” 楚狂輕輕合眼,說:“為顧全大局,有時棄一二卒子也在所難免?!?/br> “咱們本就在孤軍奮戰,而今再少個人手,如何沖破城關?” “殿下,我要保的人只有你?!背窭渎暤?,“為了將你送至歸墟,我會不擇手段,哪怕要搭上旁人性命?!?/br> 方驚愚睜大了眼,望向楚狂,楚狂目光如積雪秋霜,寒徹他心扉。他從未覺得眼前這人如此陌生過。那一瞬,楚狂教他想起了堅鐵一般的瑯玕衛,一樣的狠決,一樣的無所不用其極。 也正是在那一刻,一絲裂隙突而自心里生出,他想道: 此人真會是自己的兄長,那曾懷抱著愍情義心的方憫圣么? ———— 對小椒的厚待僅延續了幾日,后來送來的食水一日比一日糙,伏侍的女使也紛紛退下。聽聞谷璧衛搜羅出了許多她的罪證,將她定作碧寶衛一案的人犯幾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地窨子里孤燭搖曳,昏黃的光如靄靄暮色,籠罩一方小天地。小椒被捆縛在鐵架上,她垂著首,想起往昔同方驚愚、楚狂圍坐在桌邊取暖、用夜飯的光景,心里更覺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