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43節
楚狂直視著他,滿懷敵意,“想做啥?” 方驚愚說,“我瞧你抱著的弓好看,想看一看?!背駞s將弓抱得死緊:“呸!別拿你的眼神污了我的好弓!” “這是什么骨做的弓?”方驚愚問。 楚狂冷冷答道:“人骨?!?/br> 方驚愚吃了一驚,卻見楚狂朝他大扮鬼臉,笑嘻嘻道:“是不是嚇著了?”方驚愚知這廝在耍弄自己,惱羞成怒,將一只軟枕摔他臉上,說,“嚇什么嚇?閉嘴!” 可一把這人的話頭撩起,便注定是無法安生的了。楚狂偏不閉嘴,還開始“啊喲喲”叫喚,叫聲回蕩在狹暗的船艙里,回音四起,仿佛四個人在同時哀叫,方驚愚和小椒被吵得輾轉反側。方驚愚扭過頭,問楚狂道:“又怎么了?” 楚狂的眼里閃著狡猾的光:“這艙漏風,吹得我腦殼受涼?!?/br> 其余兩人將船艙打量了一遍,若是漏風,這兒也該進水了。小椒說:“睜眼說瞎話!”楚狂卻不依不饒,偏說風吹得他頭疼,硬要擠進方驚愚的褥子里,說是那褥子比自己的暖和,在那里避風才好。 方驚愚沒法子,掀開褥子讓他進來。這廝在方家小院里就是如此,半夜常鬼鬼祟祟地摸上自己的榻,十次里有九次貼著他耳朵棉布絲布地亂扯,嘁嘁喳喳地講天關外的山水佳勝,如何的美不勝收。 小椒怒道:“你怎么老縱容他!” 方驚愚說:“罷了,讓他消停點,咱們都能安生一陣子?!毙〗愤@才無話。 其實方驚愚正對楚狂心懷歉疚,當日楚狂來劫法場,在玉雞衛面前拼死護住自己,胸腹還被開了個透明窟窿,如今傷雖好了,但瞧他模樣,那折磨他的頭痛發作得卻愈發厲害了。再一瞧小椒和楚狂現今算得生龍活虎,方驚愚深知他們自玉雞衛手里脫逃已是一件奇跡,便也不再管束其胡鬧了。 楚狂像一條滑溜溜的鰍魚,鉆進他被褥底下,果真安靜了許多??商刹欢鄷r,艙門被叩響,走進一個著舊棉地袍子的男人,正是“騾子”。 方驚愚見了他,略感意外,但一想“騾子”也算得瑯玕衛舊部。此次翻越蓬萊天關,“騾子”應在背后出了不少力。他正欲爬起身招呼,“騾子”卻恭敬地擺擺手,道:“小的有幾句話與各位說。諸位身上帶傷,都歇下罷,聽著便好?!?/br> 于是眾人又躺回蒲席上,鄭得利也輕手輕腳地溜進艙里來了?!膀呑印弊谂摪迳?,笑道:“各位真是好本事,竟能從仙山衛里排第二的玉雞衛手里走脫,也真是上鞋不用錐子了,小的向各位道賀?!?/br> 楚狂從被窩里探出腦袋,叫囂道:“玉雞衛算什么?一只老屁蟲罷了!” “騾子”見了這人,略略吃了一驚,認得這便是向自己買箭和火油的少東家,卻不知楚狂因吃了rou片頭腦混亂的緣故,早將與他往來的事忘了一清二楚。然而當日做罷生意后,楚狂曾囑咐他莫與旁人說出自己本名,于是“騾子”便也當楚狂作生人,臉上并不擺出與他相熟之色。 “騾子”正襟危坐,繼而道:“小的與諸位說一說當今的景況,現今咱們正駛在溟海上?,槴\衛大人命人毀了四門戰船,兼之在鎮海門處事先于海面上鋪了火油,玉雞衛一時追不及本船,咱們暫且安然無恙?!?/br> 方驚愚蹙眉道:“雖無戰船,也應有小船。再說了,仙宮若下令造戰船,恐怕連夜便能造得一艘,咱們如今尚是朝不保夕?!?/br> “騾子”笑了一笑:“殿下,這您便不懂了?!彼麖膽阎腥〕鲆痪磔泩D,在艙板上鋪開。幾人撐起身子,將腦袋湊過來?!膀呑印秉c著輿圖上的一點,道:“瀛洲可不比蓬萊,有千差萬別。諸位請看,這便是瀛洲?!?/br> 他指的地方海面下陷,可見一道巨大渦流,仿佛綴在海上的一只天坑。渦流中有星星點點的記符,應是礁石?!膀呑印闭f:“瀛洲已罹水患,被溟海淹去數百年,那渦流外圈盡是暗云急雨,風疾浪高,唯有中央的青玉膏山海不揚波。大渦流之外,風海流數月一變,現今正遇變流的時節,待抵達瀛洲后,風暴便會替咱們阻住玉雞衛。在滔天風浪里,少有人不會迷航?!?/br> 方驚愚雖看過大源道書冊,卻是第一次看到蓬萊之外的詳晰輿圖,不禁訝然,這時方知蓬萊不過一方小天地,其外的世界廣闊無垠。鄭得利也驚:“難道您在此時接應咱們出關,也是事先算好的么?” “騾子”笑道:“只是巧合,不過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也是站咱們這邊的。小的只是知會各位一聲,讓各位好生安歇,不必憂心追兵之事?!彼謴纳砗笕〕鲆槐m瑯金銀刀鞘,交予方驚愚道:“殿下,這是予你的?!?/br> 方驚愚接過,立時便明白這是“騾子”特意命人打造的毗婆尸佛的刀鞘,精巧絕倫,那刀插在桃源石門上百年,如今總算得歸鞘,他點頭道,“多謝?!?/br> 眾人再紛紛睡下,“騾子”走出船艙,闔上門。這刀鞘用了心打造,方驚愚將毗婆尸佛收回鞘中,嚴絲合縫。他一抬眼,卻發覺楚狂正直勾勾地盯著那刀。 方驚愚問:“怎么了?” 楚狂說:“我瞧你的刀好看,想看一看?!狈襟@愚卻故意將刀攥得死緊:“別拿你的眼神污了我的好刀!” 楚狂惱怒,不住抓撓他。小椒和鄭得利卻湊上來看毗婆尸佛。鄭得利望見含光劍和毗婆尸佛刀上皆有白帝的釋龍紋,不禁道:“一刀一劍,皆是天子賜物。驚愚,你可真發跡了!”小椒卻問:“方才我就在納悶了,扎嘴葫蘆,為何那人叫你‘殿下’?” 原來鄭得利和小椒尚不知自己是白帝遺孤之事,只當那日靺鞨衛說的盡是讕言。于是方驚愚如實以告,兩人聽罷他的話目瞪口哆,久久不言。 沉默良久,鄭得利將臉憋得通紅,笨口拙舌道:“殿……殿下!”小椒也磕磕巴巴:“扎嘴葫蘆……葫蘆殿下!”身畔的人突而成了皇親國胄,這確讓他們吃驚不小。方驚愚聽得尷尬,道:“你們照往常待我便好?!?/br> 小椒卻作一副京巴狗模樣道:“殿下,待你權勢滔天了,請賜我金山一座,我要雇一千個塾師替我抄字冊!”連鄭得利也搓著手,忸怩道,“殿下,在下所求不多,只愿家父能官復原職?!笨此麄兝牡哪?,方驚愚也只得嘆氣。 躺回蒲席上睡下,他卻見楚狂安靜地疊著手,已睡著了。方才這廝同點著的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大響,如今卻安靜下來,教方驚愚一時不適應。楚狂的黑發鴉羽一般,軟軟地垂落下來,更襯得肌膚白皙,玉一般的質地。這人靜下來時眉清眼秀,像一幅令他諳熟的圖畫。方驚愚迷茫地想,他是在哪兒見過這幅圖畫呢? 他無由地想起兄長方憫圣。闊別十年,兄長的面容仿佛遇水的墨,早在他心湖里暈散了。他只記得那日送來方府的尸首腐敗而凄慘的臉龐。他望著楚狂,心想,若兄長能活到現今,年紀、身量也應與這人相仿了。 然而兄長與這人差得太大了,一人似清風朗月,玉質金相,一人卻粗野不堪,如喪家野犬。方驚愚嘆了口氣,卻見楚狂突而睜眼,直視自己。 楚狂冷冷道:“盯著我作甚?” 方驚愚說:“覺得你面善,又不知在何處見過?!?/br> 楚狂說:“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倆素昧平生。我也不是甚么通緝犯,你別老惦記著拿我去換銀子?!狈襟@愚說:“倒不是覺著你像通緝犯,我是覺得你似我親戚哩?!?/br> 楚狂沉默了片刻,目光像錐子一般,仿佛要在方驚愚臉上鉆洞。過了片刻,他道:“不錯,我是你大爺?!?/br> 方驚愚一時無話,卻覺臉上挨了重重一記,原來是楚狂拍了他一巴掌。楚狂闔上眼,困倦地道:“你爹沒教過你么?旁人睡覺時莫要盯著人看,太過失禮。學著點兒,往后別那么沒教養了?!?/br> 被這人訓斥沒教養,方驚愚慍怒。然而才脹紅了臉,便見楚狂轉過身,自顧自夢周公去了。于是方驚愚忿忿然,也背身而睡,心想: 他娘的,真想揍這人一頓! 第50章 雨落瀟瀟 快船宛若一柄尖刀,劈破風浪。艙外漸而卷起風雨,像幽鬼在扯嗓呼號。起伏不定的船艙里,鄭得利將一盞紙燈掛在艙壁上,盤腿坐下。借著燈光,他翻起褡褳里的骨片。骨片上的刻痕凹凸不平,好似記載著歲月的年輪。 小椒和楚狂已然熟睡,發出海潮一般起伏的輕輕息聲。方驚愚卻默默爬起,走到鄭得利身邊坐下。鄭得利吃了一驚,抬首望見一張蒼白的臉。方驚愚問:“阿利,你撇下咱們到蓬萊之外來,家中該怎么辦?” 鄭得利笑了笑,含糊道,“不打緊的。爹也盼著我遠游,見見諸仙山的風土人情?!?/br> “咱們此去一行,便無法回頭了。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么?” 鄭得利仿佛被槌子敲了兩下腦袋,沉重地點頭。他忽道:“怎會不愿意?能與白帝遺胤同行,也算不枉此生了。其實我本不應叫‘鄭得利’的,是爹在我落草時替我算了一卦,替我改了名。你知道我那原本的名兒叫什么嗎?” 方驚愚搖頭,鄭得利道:“我本應叫‘鄭承義’,后來爹說,他寧可我安平無事一生,坐收名利,也不要我舍生取義,所以后來給我取了個名,叫‘得利’?!?/br> 方驚愚說:“可你還是跟著我來了,是承義而非得利?!?/br> 鄭得利赧然:“你被捉走的那幾日,我同秦姑娘正恰在金山寺聽戲,聽得有一句唱詞是‘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也幌霚啘嗀?,我寧可轟轟烈烈而死。是朋友便應兩肋插刀,所以我來了?!?/br> 方驚愚見他神色認真,不禁動容,說:“多謝你?!庇忠娝渲氐嘏踔枪瞧?,遂問道,“這是什么?” 鄭得利說:“這是爹予我的,說是蓬萊的史書,先人將蓬萊的歷史載于其上?!?/br> “上面寫著什么?” “還未解明,這上頭的契文變換字體、文體太多,應是由多人協手寫就。有些文字我不曾見過,興許要到幾座仙山尋人問問。但在我讀懂的契文里,有些話略顯古怪?!?/br> 他將這骨片上實則記載著未來之事告訴了方驚愚,引得方驚愚嘖嘖稱奇。鄭得利又指著一句,道:“這契文說的是蓬萊數十年后將遭雪害,可天象異變,忽有一月白日揚暉吐火,將雪水盡數融化。冰雪化作山洪,將蓬萊吞湮?!?/br> “水害?”方驚愚不由得沉思。他知蓬萊近年來愈來愈冷,風雪將侵,可怎又會生了個水患出來?他忽又想起瀛洲,那里幾百年前同樣遭遇了水害,莫非這是蓬萊罹難的前兆么? “還有更教人難以置信的記述呢?!编嵉美氖种敢葡蛞惶?,“這里說蓬萊遭逢大難后,黎民死傷相藉,仙宮遭捲地洪流,昌意帝殯天,靺鞨衛、玉印衛為護駕而喪命,蓬萊群龍無首,玉雞衛攝政……” 方驚愚訝然,不禁脫口而出:“怎會如此!” 一旁也傳來一道義憤填膺之聲:“胡說八道!”原來是小椒爬起來了,聽見了這話,忍不住叫道?!澳浅綦u公怎會統攝蓬萊?” 鄭得利口吃道:“可、可這骨片上記述的其余事都應驗了,驚愚被指認作白帝遺孤也好,逃出蓬萊也罷……”幾人瞧著那骨片,默不作聲,艙里靜悄悄的,好似墳墓。還是小椒開口了,聲音發顫,好像害了熱病,“莫非……這上面寫的都是真事?” 方驚愚也不禁憂心,若那骨片上記述的皆是真事,蓬萊真遭了水害,瑯玕衛和其舊部該如何是好?想必鄭家也要遭殃。他抬眼望一望鄭得利,正見其臉色虛白,似也看穿了自己心思。鄭得利支吾道,“驚愚,你是不是在想,若蓬萊真被禍,家中人該如何是好?我倒覺得不必灰心,令尊在幾座仙山里皆有勢力,我爹也是個神機妙算之人,大抵是不需咱們擔憂的?!狈襟@愚點頭,可心中依然郁結。 關于這骨片之事,他們仨七嘴八舌議了一會兒,卻也覺一頭霧水,索性暫且放下。鄭得利又道:“驚愚,我還有一事也不明白哩?!?/br> 方驚愚看向他。鄭得利作沉思狀,道:“雖說連昌意帝也認你是白帝遺孤了,可這樣一來反而古怪。白帝在八十一年前出關,那時不知他年歲幾何?” “因史書上載他是少年天子,最不濟也當有十八歲罷?!?/br> 鄭得利道:“是了!他那時若十八歲,現今也當是白壽老頭兒了。若按你今年歲數算,他該是七十六歲有的你。你不覺奇怪么?” 這么一想確是奇事。方驚愚默然無言,半晌道,“興許他老當益壯,古稀之年尚且精猛。再說了,他出關之時,都能揮動連玉雞衛無法持握的毗婆尸佛,想必是吃了不少‘仙饌’了?!绅偂梢鎵垩幽?,他有此能耐也未可料?!?/br> 說到這里,他忽聽得一陣嘁嘁的低笑,扭頭一看,卻見楚狂也醒了,像在嘲弄他似的,說道:“七十六歲的爹!” 方驚愚黑了臉,這小子嘴欠得很,要不是自己救命恩人,他真想時不時賞上這廝幾個脖兒拐。 過了片刻,“騾子”又入艙來了,與他們通傳道瀛洲多是暗礁,之后行船將遇大風大浪,恐有顛簸。又道那瀛洲大體是由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的鐵索連船組成的,瀛洲人多用紅樹造船,愈往中央的青玉膏山,草木便愈豐,造的浮船也愈好。流民居于外圍,以蓬草作船,食欖錢,饑不果腹。因而瀛洲時有兵戈搶攘,海賊眾多,他們需多防備。 他們接下來要去的是較風微波穩的大浮船“鳳麟”,傳聞船上有一位巫覡,名喚“如意”,她從不拒外人進入瀛洲。 方驚愚聽了這些話,心里嘀咕,這巫覡叫“如意”,仙山衛里位居第六的恰是如意衛,傳聞居于蓬萊之外,這是巧合么? 忽有一陣大浪打來,船身劇烈顛簸,打斷了他的思緒。外頭的兵丁叫道:“降帆!降帆!” 頃刻間,視界山搖地動,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整只船捉住,拼力搖晃一般。只聽得雷鳴滾滾,如萬獸齊鳴。暴雨如注,打在船上,炒豆子般噼啪作響??刹赖恼痤澙?,眾人驚叫著跌作一團。 方驚愚伸手抓住毗婆尸佛。這刀沉重無匹,當日揮動它時他使盡了全身氣力,險些折斷手骨,如今拿它作錨,穩住身形,倒也有些用處。然而風潮顛來簸去,他還是禁不住松手,脊背重重撞到艙壁上,一陣昏眩。 忽然間,他覺得有人死死揪著自己的衣衫,睜眼一望,卻是掛一副憂心神色的楚狂。這廝平日里涎皮涎臉,緊要關頭倒還想著回護自己。方驚愚也伸手捉住他,兩人在昏晦的船艙里隨著風浪緊貼著身軀,兩顆心怦怦直跳。風雨喧闐里,方驚愚忽聽得楚狂問道: “‘憫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海唑聲大響,仿佛數萬口洪鐘被同時敲響,回聲重重迭迭。方驚愚只隱隱聽見他說話,卻聽不清??杉幢闳绱?,心里卻無由地一抽,忙捉著他臂膀問道:“你說什么?” 楚狂欲言又止。在出鎮海門前,他曾與瑯玕衛打過照面,那時瑯玕衛叫他“憫圣”,還自稱作他爹……方家小院里,方驚愚供奉的靈位上寫著“先兄方憫圣”……楚狂不能再細想,一陣劇烈的頭痛仿佛斧子,劈破他的腦殼。忽然間,他短促地呻吟一聲,闔上眼,臉色慘白。 方驚愚見楚狂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問,只當方才是聽錯。楚狂猛地攥緊他的手,汗如雨下。他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撒手。兩人的身子像糊了一層糨子,在翻覆的黑暗里靜靜地緊貼著,誰都再不作多想。 海吼持續了二三日,方才停歇。不知過了許久,船外雖仍下著瀟瀟冷雨,然而卻比先前寧靜許多,眾人方才敢出艙門。出了門后他們大吃一驚,只見此船竟似老了數十年一般,船帆爛囊囊著,桅桿險些折斷?!膀呑印币娝麄兂雠撻T,趕忙快步而來,為他們備了襏襫,教他們披在身上。 方驚愚不由得暗暗心驚,按“騾子”所言,他們方才遭受的顛簸尚輕。待風海流改向,后來進瀛洲的船隊將受更可怖的風暴沖擊,也難怪“騾子”信誓旦旦道玉雞衛近期不會追及他們。 天穹滿布鉛灰色的厚云,其中轟雷飄電,仿佛永不會絕。溟海浩蕩無邊,雨線連天接地,海水漆黑,穹頂也晦暗,好似連成一片,有種天之將傾的況味。方驚愚首次見這廓大景色,一時心驚rou跳。遙眺遠方,卻見無數浮船圈圈層層,猶如眾星拱月,簇住青玉膏山。由于天頂烏云不散,每一條游船皆著燈火,無數燈盞掎裳連袂一般,匯作一片光明,好似一叢巨大篝火。 “騾子”指著那景色,道:“諸位請看,這便是‘瀛洲’?!?/br> 瀛洲終年落雨,被海吼、颰風環繞,仿佛永無響晴之日。此時方驚愚同船上兵丁打了招呼,與眾人一齊下了快船,才發覺在此處袯襫乃是不可或缺之物。這兒的夜比蓬萊的更深沉、濃厚,難以撥散,全賴浮船上的風燈照明。浮船上刷了防水桐油,但外圈的流民無錢填抹油泥巴,所造的蓬船多被海水浸爛,散出一股霉味,如凋瘵老者。各船之間有巨大的鐵索相連,有輿隸在喊號子,將牽船的鐵索的一端拉起,接到另一道鐵索上。 眾人披著蓑衣,走過鐵索相連的浮船,只覺身上經雨一打,甚是冰冷。便是在這樣的冰雨里,竟也有不少流民、餓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無知無覺。 “騾子”向眾人輕聲道:“雖在蓬萊之外,但這瀛洲絕不是片世外桃源。諸位看到的這些人,皆是在蓬萊無處容身的‘走rou’?!?/br> 鄭得利也小聲問道:“我聽聞這里是私跨天關后被捉住的‘走rou’的去處。這些輿隸比在蓬萊里過得更凄慘,是么?” “不錯。這里便似監牢,是有罪之人的容身處。居于此處的,除卻時而來尋花問柳的顯貴外,九成皆是輿隸、下等人。諸位請看這些‘走rou’身上的奴印?!薄膀呑印闭f著,暗暗向他們使眼色,于是他們才知在瀛洲,連臧獲也是分門別類的。做軍丁的刺鷞鳩紋,做農戶的烙沈牛紋,行商的是鳥紋,至于最低賤的一類—— “騾子”悄悄指向浮船上趴伏的一人,齒落發蓬,竟被別的輿隸用鐵鏈子牽著,不住踢打嘲弄,卑葸地跪地爬行。 “那便是最下等的輿隸,身上刺犬紋,性命賤如蓬草。在瀛洲有此印之人,便意味著旁人可對他為所欲為,虐打也好、砍他肢軀頭顱也罷,也無人會管束?!?/br> 那烙犬紋的輿隸連連哀叫,小椒方想沖上去救下他,卻被“騾子”攔下,低聲道:“莫要打草驚蛇?!?/br> 正說話間,那輿隸竟一頭栽倒在地,斷了氣。其余人見了,倒覺乏味,將鐵鏈丟下,還往他尸身上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看得不忍,雖想上前幫忙掩埋尸首,可瀛洲無土,連立個墳包也做不到?!膀呑印陛p聲說:“咱們走,一會兒有清道夫前來,會清走尸首?!?/br> 于是一行人只得按捺心痛,隨著“騾子”離開那輿隸。那尸體在冷雨的擊打下靜靜地臥著,像一塊干癟的鼓皮。方驚愚發覺楚狂沒跟上來,回首一望,卻見他還站在那輿隸身前,于是便返身回去捉他的手,說:“走,咱們現今是異鄉人,不可貿然行事?!?/br> 楚狂點點頭,邁步便走,步子細而碎,反而比他走得更快。方驚愚最后看了一眼那冰涼的尸首,雨水打濕了其臂膀上的犬紋烙印。他忽覺眼熟,抬頭一看,卻望見楚狂垂頭理了理茅蒲,露出一截蒼白的頸子,那頸后兀然烙著一只焦黑的奴印。 楚狂素來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然而方驚愚能隱約猜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