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35節
那少年似遭人虐打yin辱過,褻衣敞著,身下一片泥淖,傷口慘不忍睹。他頭上流著血,雙目無神。幾個紈绔子弟踹他胸腹,他也全無反應,便似一片破布。翻過身來時,玉雞衛望見他頸后烙著犬紋,是奴隸的印記。 玉雞衛蹙眉半晌,方才想起這是個低賤的鉗奴,因家中犯了大過,便被捉去做了孌寵。昌意帝對此人甚是深惡痛絕,竟下令莫要輕易了結,要以這折辱心性的法子剜其心,洗其髓。于是這少年便輾轉于勢家權貴床榻,被紈绔們耍得膩了,又丟來軍帳里做個豬狗不如的輿隸。 玉雞衛暗暗回想初見他時的情形,那時他尚是個冰雪聰明、負氣含靈的俊秀少年,便似郁翠亭亭的修竹,可不過一年光景,便被摧折得仿若一片淤泥。 興許不過幾月,他便會一命嗚呼了罷。但身為先朝暴君之子,死于千刀萬剮的酷刑與死在這漫長的折磨中又有何區別? 玉雞衛噙了一口酒。這時一個公子哥兒擒起了那少年腕子,作勢要入他,然而少年卻忽拼力一掙,摔倒在地。 “這賤奴才!”公子哥兒大怒,捉住他發絲,將他腦袋往地上摜。玉雞衛的目光卻被少年引了過去,老人緩緩放下酒樽。 “白帝之子啊,你今日遭逢此難,心中可有怨懟?”玉雞衛問道。 那公子哥兒聽得仙山衛發話,立時凍僵了似的,不敢動作。那少年顫抖著抬頭,血染紅了他的額,那無神的雙目忽顫了一下。 “當然……有了?!鄙倌晏撳畹氐?。他氣若游絲,仿佛下一刻便會命赴黃泉。 “呵呵,可如今的你已是階下囚,對此無能為力。你既生為暴君遺孤,哪怕你這輩子未行一惡,也會成為蓬萊不可不除的禍患。你若要怨,便去怨你生父白帝罷?!庇耠u衛道,喚出了那少年的名字,“方憫圣?!?/br> 方憫圣伏在地上,低低喘息。 他身負重傷,發著高熱,在歷經長久折磨之后,他的神智已然不明晰。他也深知如今的自己骯臟卑賤,等著他的只會是比十八泥犁更可怖的煎熬。 然而此時的他卻在發笑,笑聲愈來愈大。玉雞衛瞇起了眼,只覺難以置信。那黯淡如死灰的眸子里不知何時已燃起了焰苗,方憫圣的目光仿佛能將自己灼傷。 那對瞳眸一只漆黑如墨,另一只卻是艷紅似血的重瞳,曾被絲質眼罩遮掩。自古以來,重瞳便是霸王抑或圣人之兆。一年前闖入方府時,方憫圣解下眼罩,展露出這只重瞳,因此玉雞衛才不疑他是白帝遺孤,將其帶走,押送到昌意帝面前。 此時乍一見這重瞳,玉雞衛竟無由地感到心驚。那不是圣人的眼瞳,而更近似妖魔的眸珠,剛戾如劍。 方憫圣顫抖著抬起手。這時玉雞衛望見他手中攥著一枚羽箭,竹木漆桿,破甲鏃頭。大抵是紈绔們方才投壺,這支箭滾落到他身側,這才被他抓在手里。 “不,我恨的不是白帝,而是蓬萊,還有你?!狈綉懯ド钗豢跉?,強撐起精神,切齒怒道?!按撕迺朗啦挥?,至死不休!” 他雙目圓睜,臉上浮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這一年來,他仿佛在人間地獄里過活,早已拋卻自身身份。那一刻,他仿佛再不是在方府里教養出來的、溫文有禮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位被惡鬼奪舍之人。 玉雞衛哈哈大笑,“恨又如何?這輩子嫉恨老夫的人如山似海,每一人都能報仇么?” 方憫圣說:“想必我窮盡一生……也報不了仇罷?!?/br> 玉雞衛訝異于他的平靜,這少年眼底雖有深切的執念,卻隱忍未發??伤m被踩于腳底,卻尚未死心。 “不錯。老夫已是仙山衛里的渠魁,你可能似天符衛一般斷蛟刺虎?可有靺鞨衛的謀算籌劃?光是高標亮節,又有何用?” “我一無所有?!狈綉懯サ?,“我此生絕不可與你匹敵?!?/br> “那你懷抱對老夫的仇恨,又有何用?” “玉雞衛大人,方憫圣這輩子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已到了頭,當是遄赴黃泉之時?!狈綉懯s露齒一笑,宛若拂柳春風。 然而帳中眾人皆從這笑容里品出了不安,他們止了動作,心頭好似擂鼓,紛紛目光投向這虛弱不堪的少年。介胄拔出戰劍,一柄柄泛著寒芒的劍尖對準他,然而方憫圣卻視若無睹,踉蹌著坐起身。 火光躍動,陰影狂亂搖動,一遍又一遍地掃過帳中之人的面頰。帳外的風仿佛就此止歇,深邃的夜色鋪天蓋地地染下來,而眾人的臉上也皆蓋滿陰霾。方憫圣將羽箭舉起,鏃頭對準腦側。 “既然這輩子復仇無望,那咱們下輩子再見罷。只是下一世,我定不會為人,那時的我再不會是方憫圣?!彼麛蒯斀罔F地道,“玉雞衛大人,我會投身為厲鬼,自血河陰獄而來?!?/br> 少年的笑意里隱隱透著狂意,是在生命盡頭最后展現出來的瘋狂,令人膽寒發豎。頸上的青筋忽而暴起,他猛地將鏃頭向腦門扎下! 一瞬間,帳中血花四濺。紈绔們驚叫著退去,看著方憫圣緩緩倒下,失了生機。然而一雙瞳眸仍死死盯著玉雞衛,熠熠生輝,仿佛其中燃著永不熄滅的仇恨之火。 玉雞衛猛地自交椅上站起,不知為何,他腔膛起伏,心頭大震,竟有余悸。 少年倒在血泊里,唇角依然揚起,那笑容教所有人都刻骨銘心。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道。 “終有一日,我會變成——索你性命的‘閻摩羅王’!” 第40章 曉星映日 才自一個夢境中脫身,他又很快墜入了另一個夢。 在這夢里,他再度回到了九年前。涼風透過蒲席落在他的身體上,針扎一樣的疼。 他感到有人扛起了那包裹著自己臟污身體的蒲席,不知過了許久,他被粗鹵地拋在死人堆里。惡臭撲面而來,蚊蠅聲不絕于耳。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說話的人似是地肺山駐帳的軍士之一,聲音因緊張而磕磕巴巴:“把、把這人丟在這兒……真的成么?我聽聞他是先帝之子……” “先帝之子如今也不過是狗彘不如的賤隸!”另一人道,“這人腦門上穿了個洞,哪兒還活得了?況且有玉雞衛大人在,咱們也只是拾撿尸首的人,圣上不會治咱們的罪?!?/br> “走罷,走罷。別在這死人堆久留,怪晦氣的?!避娛空f道,一口啐在蒲席之上。 聲音遠去,他也漸漸昏仆過去。他頭上一陣劇痛,感到自己而今確是日薄西山了,恐怕過不多時便會喪命于此。這是一個棄置尸首的死人坑,腐臭沖天。他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人,只隱約記得自己曾手握一根羽箭,將鏃頭刺進腦門。人人皆以為他受了這樣重的傷勢,哪怕是神醫也已無力回天,便將他棄之于野。痛楚像一條蟲一般破開腦殼,在他身軀里鉆來鉆去。 他昏迷不省了許久,朦朧間感到似有人將蒲席撥開,將他抱起,不知是帶到了何處。 那帶走他的人剪開凝結著血塊的衣衫,用溫水拭凈他的肌膚,敷了藥膏,又用酒水煎了石辣椒,喂他服下。然而他傷勢畢竟沉重,很快發起不退的高燒,眼看著命懸一線了,那照料他的人才輕輕嘆息一聲: “雖不想用這藥,如今也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了?!?/br> 他感到齒關被撬開,黏稠的水液灌入口中。他艱難地撐開一線眼皮,只見一個披斗篷的人影立在身前。那人頭戴風帽,戴一鎏金銀覆面,其上鏨鴻鵠紋,聲音溫和安舒,宛若流泉。再一望那人手里的土陶碗,其中滿盛藥湯,是漆黑的顏色,其中浮著些古怪rou片。奇的是,那藥湯一下肚,頭上的痛楚減輕了些,他也有了氣力說話。于是他問道: “你是……誰?” 那戴銀面的人道:“我是救你的人,你若感我恩情,倒可稱我作‘師父’?!?/br> 他吃力地轉動眼珠,望見了晦暗而皴皺的山壁,原來他正置身洞xue之中。只是這洞里有床榻、鍋灶,倒像個與世隔絕之處。 “我……死了么?” “本是要死的,但因有這藥的緣故,倒也能教你存得一息?!?/br> “這是什么藥?” 銀面人苦笑了一聲:“興許可稱作‘仙饌’……卻又有少許不同。你就當是一碗發苦rou湯罷?!?/br> “為何要救我?”他喃喃道,翕動著干裂的唇,“讓我死罷,我這條命……已沒用了?!?/br> 只一閉眼,那灰暗而悲慘的記憶便會涌上心頭。雖記不大清,然而那烙鐵貼在肌膚上的刺痛、冰水澆頭的砭骨寒意、拳腳踢打的鈍痛無時不刻不折磨著自己。 “你沒有要實現的愿望么?”銀面人問。 愿望?除卻報仇之外,他還有什么愿望?他本是覺得了無生趣的,然而在那銀面人提起之后,他倒開始思考起來了。銀面人又道:“只要心懷未了之愿,哪怕是身處火海刀山,也能支持得下來。你有這樣的心愿么?” 他忽而朦朦朧朧地記起一事。他確有一個未竟之愿。突然間,像有日光闖進了他的腦海。他的神智短暫地明晰起來。 疼痛只減輕了片刻,他又迅速衰弱下去。他感到頭腦里似有一只手在急促翻攪,腦殼仿佛將被捏碎,身軀里仿佛流淌著火,將要燒盡四肢百骸。他猛地捉住銀面人的衣角,呼吸急促: “師、師父。我快要……不行了?!?/br> 銀面人搖頭:“你吃了這藥,不日便當好轉的,你不會死?!?/br> “但我頭痛欲裂……興許即將忘卻一切?!彼D難地滾動喉頭,“求你了,師父,幫我記住一件事……若我還能茍延殘喘于世……務必時時提醒我,莫要忘記……” “是何事?” 他混混沌沌地回憶起一幅圖景:春草青青,芳菲次第,他牽著一個小少年的手,奔上盛開著赤箭花海的坡垴。那小少年雙目炯炯,其中似有萬里日暉,小小的臉龐上豪氣生發,揚言要遠跨天關之外,登峰造極,俯瞰六合之景,還欲同兄長共游天下。那時的自己點頭,答應了那小少年的請求。 不知為何,此事竟一直銘刻于他的心底。而今的他一無所有,除卻報仇之外,這已是他對人世間唯一的牽掛。 頭上劇痛無比,他的眼皮愈來愈沉重。他道:“師父……若我忘記了這件事,求您……時時提點我?!?/br> “我要……帶一人出走蓬萊天關,與他并轡同游?!?/br> 他向上伸手,像溺水的人欲要抓住一根繩索。銀面人垂眼看向他,這是一個俊秀的少年,雖傷痕累累,便似幾近燃盡的柴薪,然而尚有余溫。 火光里,銀面人輕輕回握住了他的手,點頭道:“好?!?/br> “我會替你記住?!?/br> …… 意識陷入昏寂,他感到自己的魂神似一枚水泡,浮沉在無邊的海洋中。忽然間,眼前光影變幻,他像是墜入一處諳熟的庭院中。 這里是十年前的方府,約莫是近了拂曉,穹窿里銀屑般的星子漸漸隱去,看得不大分明。百日紅艷如霞色,冬青郁郁蔥蔥。府園尚且明麗,而他也尚是個小小的少年郎。 天幕幽暗,他與瑯玕衛坐在廊靠上,透過紫薇葉斑駁的影子望向天穹。 他聽見瑯玕衛開口,聲音溫和:“你見過你的弟弟了么?” “是別院中的那位么?我知爹您不許我同他直接碰面,我攀上梧桐木偷偷看過他幾回。他的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為什么咱們要這么待他?” 瑯玕衛微微蹙眉,笑容里帶著苦澀,卻未直接回答這問題,而是攬過他的肩:“憫圣,你知道你和他像什么嗎?” “像什么?” 瑯玕衛伸指指向天穹。漆黑的穹野里,一切皆晦暗無光。唯有一顆明星出地高懸,孤耀四野?!斑@是啟明星,也叫‘大囂’,黎明前最暗的時刻,這枚星星如珠如玉,最是分明。你就似這顆曉星,要做你弟弟的引路人?!?/br> 他點頭,“那驚愚呢?他又是什么?” “你的弟弟是白帝之子,是蓬萊的希望,是東升白日。只是他光焰甚弱,尚需咱們扶持。他與你是反過來的,你前半生可享安富尊榮,但后來注定要受磋磨;而他必先受盡磨礪,方才得走上康莊大道?!?/br> 兩人在廊靠上坐了很久,遠眺那孤星在天幕里閃爍,不知過了多久,鉛黑的云層后已浮動出熔漿一般的日光。一輪紅日冉冉而升,過不多時,光似洪流,自云隙泄出來,吞沒了四野,那曾在夜里放過光芒的曉星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光幕里。 身邊的男人忽而歉疚地道:“憫圣啊,爹對你倆太過不公,你會后悔么?” 他搖了搖頭。 “你尚年少,這時后悔倒來得及。爹還能再想法子,行一行險招?!?/br> “不,爹。讓我做驚愚的曉星吧?!彼銎鹉?,望向瑯玕衛。男人訝異地發現非但是天上有星,他的眼眸里也藏著熒熒明星?!胺郊易嬗柺恰硐瘸嗄懰?,竭忠事帝躬?!乙彩欠郊胰?,應盡臣節,丹心碧血,愿為帝儲而灑?!?/br> “只在破曉前有些末光亮,且必定在朝晨后銷聲匿跡……”瑯玕衛嘆息?!斑@樣稍縱即逝的曉星,你也愿意做么?” “我愿意?!彼f,“這就是我的天命?!?/br> 突然間,眩目的白光迸裂開來,他的世界被光的激流淹沒。 那過往的夢一個個破滅了,曾被人視作天之驕子、掌上明珠的自己,曾在地肺山大帳里飽受欺侮、最后執箭扎向腦側的自己,在方府庭院里與瑯玕衛坐在椅靠上的自己,都破碎成粼粼光點。而他發覺自己正在蹚著一條河流,過往的回憶不過都是河水上的倒影。跋涉至河流的盡頭,光一發強烈,便似走進日頭里一般。 再一眨眼,他發現自己正跪落在地,楮皮衣里濕漉漉的,盡是冷汗。咬了一般的蒸梨滾落一旁,已沾了灰。他方才倒在橋洞里昏迷不醒,倒真有一條河流自耳畔流過,水聲灂灂。天暗著,像黑鍋底,原來是不知覺已入了后半夜。 于是他忽而知覺他是何人。他是在方府里做活的長工,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閻摩羅王”,他有一個被人賜的名字,叫作“楚狂”。 然而在獲賜此名之前,他也曾有過一個名字。當他記起來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曉原來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要去救人也是千年萬載之前便定下的。他記得終點,卻忘了在何處啟程。 他跪伏于地,用額頭用力磕著泥地,蒼白著臉,發狠地攥緊了拳,喃喃道:“我是……‘閻魔羅王’。不,是楚狂……” 頭似刀割一般痛,他最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切齒闔目道: “我是……方憫圣?!?/br> 楚狂帶著一身冷汗,扶著發痛的腦袋爬起身來,走出橋洞。漆黑的天幕里似破了一個小洞,紅光自天際一層層暈染上來,鮮血似的顏色。那孤星仍執拗地懸在天邊,只是行將熄滅。 于是他迎著那星辰走去,似在擁抱它的余暉。平旦的炊煙裊裊入空,街市中漸染喧囂,蓬萊又迎來一度朝晨。天際的星子已被曙色涂沒,然而無人知曉,地上也有一顆星辰正徐徐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