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1節
方憫圣的神色忽而變得有些古怪,含混地應道:“嗯,對,是有這回事。正因如此,我那只眼才留了疤,見不得人?!?/br> 可他卻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樣,縱使方驚愚百般好奇,這事卻也被他輕易帶過了。 變化在悄然間發生。方驚愚漸漸能在府院里四處走動,昔日曾對他冷臉相待的仆從也不敢再對他置喙。然而他也發覺方憫圣身上因習劍留下的細小創傷日漸增多,這教他忐忑不安。 這一日,他去武場時,卻聽得有人在里頭說話。方驚愚心中一動,未急著走進去,而是貼在墻邊細聽。說話的人似是方憫圣與偶來教授劍法的清靜道人。只聽得清靜道人道:“憫圣,我看你近來性子愈發躁亂,有急于求成之相,這是為何?須知學劍應平心靜意,愈是強來請益,便愈是難成?!?/br> “還是師父慧眼如炬,我近來確是冒進了些,究其根本,還是我抱有承襲瑯玕衛之名的欲心?!?/br> 清靜道人笑了:“你想做仙山衛么?我記得你以往對這名號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卻一反常態,想享那萬人之上的威名?” “因為我想得到‘仙饌’?!?/br> “‘仙饌’……么?” “是。傳聞‘仙饌’可延年益壽,亦可治天下百病。我想為了治一人之癥,取得那恩賞?!?/br> 方驚愚聽得心驚膽顫,一時無言。承襲瑯玕衛的道途艱險辛酸,其苦痛難以為他人言說。然而要為一人走上這條道么?他一時難以想象。 “竟要為了旁人而做仙山衛么?你想救的人是誰,那教你為難的病癥是什么?” 方憫圣道:“是軟骨病。若想根治這病癥,只有兩個法子:一是在身子里嵌入骨架,然而這痛楚甚大;二便是獲得‘仙饌’?!?/br> 方驚愚心尖一顫。 他悄悄探出腦袋,望見方憫圣仰起頭,眼中如有斗牛光焰。少年郎仿佛不懼一切兇險,挺胸昂首,斬釘截鐵道: “我要成為仙山衛,為了救我弟弟?!?/br> 第21章 白帝遺孤 夜雨傾盆,天宇如墨?,槴\衛府上,一點孤燈在夜色里明滅。 兩個身影坐在正堂里的血檀羅漢床上促膝長談?,槴\衛如一座鐵塔,劍眉漆眼,氣勢鋒銳。另一人卻臉龐溝壑縱橫,瘦如落膘馬兒,是人稱“菜刀打豆腐——兩面滑”的靺鞨衛。 兩位仙山衛一人列第八,一人列第七,是多年的舊友,聲氣相求。酒波映出靺鞨衛靴皮似的皺臉,他忽而嘆息一聲: “老啦,我也終是老了。昔日那勇武的靺鞨衛又在哪兒?如今已是風燭殘年了。白帝晏駕,咱們的時代已然過去,最近小老兒也愈發不勝酒力了,吃幾口便能睡得昏天黑地,真是糊突了!” 瑯玕衛眉心攢的結更緊了,這魁偉而性烈似火的漢子素來對白帝忠心不二,聽聞此言,他拿起酒杯,默不作聲地呷了一口。 “如今咱們這些老骨董確是過了時,應由小輩們領潮了。府上的憫圣公子近來如何?我聽聞他最近孜孜不倦,為成為仙山衛而刻苦習劍?!膘呿H衛笑問道。 “哼,他么?”男人嗤之以鼻,吃了一大口酒,“一個小兔崽子罷了?!?/br> “兔崽子還能蹬鷹呢!”靺鞨衛呵呵笑道,皺紋擠在一起,活像一朵延齡花。他又看了一眼男人的左腿,尚包著一塊脛甲。他知瑯玕衛在沙場上跛了一腿,平日里行動不靈便。有時遇了陰雨天,甚而要以檀杖撐著身子方能行路。他們皆是落魄的昔年英雄,如今只得在蓬萊這方凍土上茍延殘喘。 靺鞨衛嗅著黃酒香,沉思片刻,道,“方老弟,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講,最近我探聽到了些風聲——興許天符衛尚存活于世?!?/br> 男人緩緩抬頭,那堅毅的面龐上隱隱現出驚色: “天符衛?” “是,傳聞他并未身死溟海,而是隨白帝一起回到關內,如今他甚至還活著,在蓬萊境內流竄?!?/br> 魁梧的男人閉眼,沉聲道:“畢竟白帝被世人稱為暴君,如今他也是一位逃犯,已不見容于蓬萊?!?/br> 瑯玕衛想起白帝當政時蓬萊的盛景,少年天子壯志凌云,意氣飛揚,蓬萊四海呈祥,萬方安康。然而最后他卻被作為暴君留名青史,死于昌意帝劍下。 昏暗的燭光里,靺鞨衛的半邊臉抹上了厚墨似的黑影,這瘦骨蒼顏的小老頭面色凝重,道:“如今蓬萊上下皆在追捕天符衛!白帝山崩的那一夜,天符衛自蓬萊仙宮里帶走了一個孩子,現今尚無人知曉那孩子的來歷。有人道那孩子是自天關之外帶回的,是白帝的龍種,天符衛竟將其私帶出宮,包藏禍心,此乃死罪!”他嘿嘿一笑,又望向瑯玕衛,“方老弟吶,你在白帝駕崩后不會同天符衛打過照面罷?若是能逮住他,或是尋到他帶走的那孩兒,怕不是有萬鎰黃金之賞。你可千萬莫獨吞這發財之機吶!” 瑯玕衛冷笑一聲,“天符衛只聽候白帝調遣,我同他很熟么?我若尋到他,還不會稟報當今圣上?” 靺鞨衛呵呵發笑,“白帝乃先朝暴君,那遺孤自也當以反賊論處。方老弟,我知你不會包庇天符衛,可白帝呢?” 突然間,天際閃過一道霹靂,白光劈裂了夜色。隆隆雷聲隨后而至,像猛獸在遠方狂嗥。老頭兒的眼縫瞇起,如兩道細針。尖銳的目光自其中迸發而出,刺向瑯玕衛。他問: “你不會——至今仍忠于白帝罷?” 慘白電光里,男人悶聲不響,只是又呷了一口酒。 瑯玕衛常?;貞浧疬^去,他曾同那少年君王并肩作戰。在受重傷在冰棺里沉睡三十余年之前,白帝姬摯身擐銀甲,執毗婆尸佛刀,身影如搏空青骹,矯捷凌厲,與他肩背相抵,奮勇殺敵。白帝曾多次于敵手刃下救他性命,他們早已是過命之交。 哪怕蓬萊史書將白帝描繪作一個剛愎自用、唯我獨尊的暴君,他又怎可不能忠于那位君王? 然而此刻,男人只是搖了搖頭。 “仙山衛是為君所用的利刃,君王是誰,便會效忠于誰?!?/br> 靺鞨衛深深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別有深意。 密談一直持續到深夜,靺鞨衛與瑯玕衛相別。青衣仆侍引著老頭兒走過雙面空廊,卻隱隱約約聽得一陣嬉笑聲。靺鞨衛抬眼望去,只見夜色幽悄,聲音似從內院里來,于是笑著對仆侍道: “是憫圣在玩鬧罷?小老兒許久未見他了,帶我去瞧瞧他罷?!?/br> 仆侍欲言又止。內院里平日不許外人走動,然而靺鞨衛乃位高權重的仙山衛,且年年予方憫圣利是錢,兩家時時往來,若將其阻在門外,卻也不大像話,思前想后,還是帶其入了內院。 只見東廂房里仍燃著燈,破子欞窗里映出兩個嬉鬧的身影。靺鞨衛聽到一陣輕快的笑聲與撥水聲,像清晨的鳥哢。 老頭兒走過去,雞皮似的面龐上先堆出慈眉善眼的神色,喚道: “憫圣哇,伯伯來瞧你啦!” 屋內的歡笑聲忽而止歇,過了半晌,門扇被半推開。一個少年的身影映入靺鞨衛的眼簾。那少年齒白唇紅,獨目猶如點漆,發絲披散著,滴著水,身上裹一件微潮的里衣,見了他后微笑道:“陶伯伯怎的來了?我這般衣衫不整地來見您,倒也是失禮了?!?/br> 靺鞨衛嘿嘿笑道:“這不是許久未見,伯伯想念你了么?你在泡著湯罷,倒是我打擾你啦!”說著,他從袖里拿出一小包蓮子糖,塞進方憫圣手里,連連道,“吃糖,吃糖?!?/br> 方憫圣畢竟不過十三四歲,依然少年心性,見了糖后滿心歡喜,道謝著接過。靺鞨衛又道,“我聽你屋里似還有旁人的聲音,是誰在同你一塊兒玩?” 不知怎的,聽了這話后,方憫圣渾身一顫,這動作自然未逃過靺鞨衛的眼睛。方憫圣眨巴著眼,笑道,“沒——沒什么人在,我胡亂自言自語呢?!?/br> 然而靺鞨衛眼力夠勁,望見房中擺著一只浴斛,一個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躲在其后,于是便笑道:“憫圣吶,你小小年紀,竟也學會金屋藏嬌了么?還不給伯伯引薦一下?” 方憫圣沒法子,只得道,“是姆姆家的小囡,我見他模樣靈動可愛,便留在身邊教養教養?!?/br> 方驚愚探出腦袋,一副怯弱模樣,身板細弱,骨頭瘦棱棱地在皮下凸起,便似一檔算盤珠子,他拤著方憫圣的腿,不肯松手。方憫圣道:“他不常見人,也不大識禮數,伯伯見諒?!?/br> 靺鞨衛笑道:“果真是個模樣周正的娃兒!”他雖這樣說,心里卻已猜到了七八分,這恐怕便是瑯玕衛家的次子了。他聽聞瑯玕衛對那次子冷落之極,并不朝明養蓄,一心只撲在栽培方憫圣上,果真今日一見,便覺那孩子瘦如秫秕木柴,可憐伶仃。 靺鞨衛別過方憫圣,隨著青衣仆侍一齊往府門處走。一面走,心里一面咀嚼著同瑯玕衛相談時的言語?,槴\衛尚對先帝念念不忘,表面雖對圣上恭順,然而卻藏有異心。 他的思緒如風中游絲,頃刻間便飄到了方憫圣身上,腦海里瞬時勾勒出那少年的身影。那少年冰雪聰明,是武學上的曠世奇才,十八般武藝一點便通,劍術尤然超群絕倫,令世人為之傾倒,便如一顆降世明珠。這般璀璨的光華,讓靺鞨衛瞬時想到了一人。 白帝姬摯。 同樣的年少成名,同樣的坐擁蓋世之才,同樣的颯爽英姿。方憫圣年紀輕輕,便敢同猛虎相搏,救下仙家性命。白帝也一樣頭角崢嶸,持毗婆尸佛刀征戰四野。 突然間,似有電光照徹心野間。靺鞨衛渾身震悚。 種種光景忽而掠過眼前。如鐵山一般坐著、在燭光里沉默著吃酒的瑯玕衛。曾與白帝一齊奮身陷陣的歲月。在蓬萊仙宮里被斬落劍下的那位暴君。下落不明的遺孤。仍在蓬萊里逃竄的天符衛。方家的兩個孩子,一人甚孚眾望,一人備受冷落…… 零零碎碎的畫面忽而拼接在一起,一個可怖的預想突而涌上心頭。 靺鞨衛猛然停住了步子。 數日后,一匹瘦馬沖破風沙,步入荒田孤村中。 村里閑田甚多,無人耕種。水塘上結了一層厚藻,浮著斷梗疏萍。丹楓樹紅如殘照,帶著一種蕭瑟的凄涼。 一位著麻布直裙的農婦正在田里鋤草,年紀約莫五六十歲,她直起身子,卻見一匹瘦馬停于屋前。自馬上躍下一個瘦骨如柴的小老頭,佝背如猿,卻著一身華貴的直領繚綾衣,背負褡褳,腰懸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 見了那玉飾,農婦震悚不已,身子抖得如擱淺的魚兒,放了镢頭,在淺水里下拜?!耙娺^仙山衛大人,見過仙山衛大人……” 小老頭哈哈一笑,上前扶她起身,“起來罷,不必拘禮,我不過來此地閑晃,解解乏罷了?!鞭r婦抖抖索索,慌忙延請他進屋,燒水泡了荈本茶,潷了茶滓,垂手侍立一旁。靺鞨衛環望四周,但見這屋子雖是竹編門、燒土塊鋪地,甚是簡陋,卻整潔無塵,屋里一套紅酸枝木椅凳雖常見,然而木質緊實,也要費好些價錢,足見這戶人家已不愁饑苦,有了些家實。 于是靺鞨衛吃了一口茶,笑容可掬地問:“我聽聞你往時曾在瑯玕衛家做過工,是么?” 那農婦聽了此話,神色大變,看了她那神態,靺鞨衛心里的疑惑反得了證實,遂抱著手笑道:“是瑯玕衛方老弟給你下了封口令么?不打緊,我同方老弟相厚,常說私話,你照實答便是了?!?/br> 農婦只是瑟縮著搖頭,于是靺鞨衛嘆了口氣,解下背上褡褳,往木桌上重重一放。松了袋口,燦燦生光的碎金流了出來?!拔仪颇汶m能吃個飽飯,然而家中甚是樸陋,拿了這些子兒罷,給你們家修間能擋風避雨的大房子,你也不必在田里鋤草了,往后便舒舒坦坦度日罷?!?/br> 金光映亮了農婦的雙眼,她喉頭滾動,半晌無言。靺鞨衛又道,“怕這金子咬手么?方老弟嘴巴同鱉殼一般,不會吐字。你放心,我不會漏泄一分一毫關于你的事,問罷幾句話后便走。還是說——” 小老頭猛然睜眼,他嘴角笑得彎似月牙,眼光卻冷冽如刀。 “你想抗靺鞨衛的命?” 剎那間,殺氣如朔風席卷一室,農婦雙膝似被抽了骨頭,軟軟跪下。她磕頭如搗蒜:“不敢,不敢!” 靺鞨衛斂了氣勢,笑逐顏開,“好,好,那便坐下來罷,咱們慢慢敘茶?!鞭r婦戰栗著起身,在他對面的長凳上坐下,靺鞨衛問:“你曾在方府幫工,是么?” “說是幫工,卻也不是。奴婢曾是穩婆,十余年前在鄉里小有名氣,那時瑯玕衛大人府上夫人待產,便教奴婢去瞧看著些。后來等公子呱呱墜地后,瑯玕衛大人予了一筆銀子,奴婢便到此地立屋安居了?!?/br> “不接著做穩婆了么?” 農婦目光躲閃,“銀子也賺夠了,便沒那心思在外謀生意了。何況奴婢往時曾在接生時失了手,有戶人家的小孩兒倒生,后來母子皆沒保住,那戶人家怨氣沖天,要尋奴婢索命哩!為了避嫌,奴婢便到這處來了?!?/br> 撒謊。靺鞨衛一眼便望出她神色里的局促?,槴\衛怎會尋一個曾敗事過的穩婆來接生?然而他并未拆穿,只是笑問道,“當時接的那孩兒如何?” “甚是康健,然而夫人血崩不止,之后便一命嗚呼。唉,造孽哇!” “兩位公子皆康健么?” “兩位?”農婦搖了搖頭,“奴婢記得……是一位?!?/br> 突然間,似有一盆冰水兜頭潑下,身上針刺似的發涼。靺鞨衛心驚膽顫,渾身青筋暴起,浮凸在肌膚之上,仿若一只皺核桃。他狂喝道: “一位?你說是一位?” 農婦被他這模樣駭到,顫聲道,“是,是。接了那位公子后,夫人便因其寤生而亡了?!?/br> 靺鞨衛靜靜地坐在那里,胸中卻已掀起狂濤駭浪。忽然間,似有一個驚雷自身中炸開,四肢百骸為之顫動,那可怕的預感化作一股潠潠雪浪,在五臟六腑間橫沖直撞?,槴\衛只有一個孩子! 既然如此,府上的兩位公子究竟由何而來?他想起那夜在內院里的情形。兩個少年,一位卑怯軟弱,一個英朗秀麗?,槴\衛至今仍對白帝忠心耿耿,一心一意。 老頭兒忽而開始低低發笑,笑聲愈來愈大,起初如蟲振翅,后來震耳欲聾。農婦驚惶地望著他,僵若木雞。 “遺孤……方老弟……不愧是方老弟?!?/br> 靺鞨衛雙眼放出森然寒光,老頭兒一面狂笑,一面惡狠狠地道: “他果然——藏起了白帝遺孤!” 第22章 在劫難逃 清晨,寒螿凄凄,府園岑寂。方憫圣與方驚愚踏著晨曦,去往祖宗堂。 方家宗祠平日里有祠丁清掃,并不需他倆如何麻纏,然而瑯玕衛也將方憫圣列作勾管祖宗堂的當家頭之一,命他時時前去看顧,免得不懂事的雜役在堂前曬谷寢睡,壞了宗祠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