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8節
“那人會是你么,方驚愚?” 第17章 殘燈無焰 初日高升,晨光入屋。小椒揉著眼醒來,卻見身邊被窩凹陷一塊,楚狂已然不見。 她打了個激靈,立時清醒。然而往榻上望去時,她又啞口無言了。只見方驚愚同楚狂滿口流涎、橫七豎八地睡在一塊兒,一人拿鐵鏈絞著對方,一人用胳膊鎖著另一個喉頸,仿佛昨夜曾進行一場惡斗,也虧他倆這樣也能酣然入眠。 她走過去,摸了摸方驚愚額頭,燒已退了。于是她放心地走開,到井邊汲了水,就著澡豆洗面。 方漱了口,院門便被“篤篤”叩響了。小椒放下豬毛刷,跑去開門,卻見門外跪著一位青衣老婦。 那老婦磕了個頭,恭恭敬敬地問,“方公子可是在此么?” 老婦抬起臉來時,小椒才驚覺她衣裳潔凈,其上繡著幾竿青竹?!艾槴\”雖是珠玉之名,卻也有修竹蔥翠之意,這青竹是瑯玕衛方家的家紋。這婆子果然接著道:“老身是方家的下人,有事欲稟方驚愚公子?!?/br> 于是小椒連忙點點頭,“我去叫他?!?/br>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幾人圍坐在正堂里的杉木桌邊。 方驚愚蒼白著一張臉,在鍋里舀淖粥,分給桌邊坐著的人。桌邊坐著小椒、邀進門來的方家老婦,還有一頭栽倒的楚狂。他昨夜吃了楚狂煲的藥,溫病倒褪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咳謦,洗漱罷了后已能入下廚去備早膳了。 反倒是楚狂,昨夜同他在榻上廝打,沒爭過他的褥子,今日起床后蔫蔫的,小椒摸了摸楚狂的額,驚道,“這回輪到楚長工受了風寒啦!”楚狂沒精打采地與她說沒事,自己吃些昨夜煲的藥便好,于是便去下廚里溫了昨夜的藥湯來喝。 可這廝約莫是病了后腦筋鈍,沒想起自己昨夜往里頭擱了麻沸散,吃了一碗藥湯后倒地不起,倒先把自己給麻倒了。于是方驚愚無奈,先將他拖到飯桌邊,讓他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于是如今,方驚愚一面為眾人舀粥,一面琢磨著昨夜與楚狂的密談。 昨夜里,他未直接回答楚狂的問題,因為那個問題甚是瘋狂。蓬萊之外的四座仙山,以及遠在歸墟之外的“長安”,世上真會有那樣的地方么?跨越蓬萊天關已是重罪,他身為仙山吏,怎可有此大逆不道的肖想? 想到這處,他又黯然垂眸。他知自己早已生出微末異心,若非如此,他就不會將大源道的書冊藏于家中。 用過早膳后,方驚愚給老婦沏了茶,問道:“阿姥,您來這里是為何事?” 青衫老婦顫著手接了茶:“竟勞煩公子為老身斟茶,真是不勝惶恐……” 方驚愚道,“我已不是方家公子了,咱們并無主仆之分,而有主客之別,您何必惶恐?阿姥有甚話請盡管講?!?/br> “老身來這里,是想請公子回方府一趟?!?/br> 方驚愚聽了這話,神色雖恬淡,眉宇卻微微一沉。 青衫老婦嘆道:“老身知公子昔年在府里孤獨偏露,悻悻離家而去??山绽蠣敵琉饫p身,是無焰殘燈,老身怕不知會您一聲,怕是您父子往后都沒份兒見面了,唉……唉!”說到這處,她垂了淚,悲傷地用手巾點著眼角。 方驚愚沉默良久:“所以,您是想讓我回府見爹最后一面么?” “是,是。老身不想教你們父子倆留下遺憾?!?/br> “這要求是爹提的么?還是你們自作主張要來尋我?”方驚愚冷淡地道。 青衫老仆揩淚的動作僵住了,過了許久,她徐徐放下巾子,口吃著囁嚅道,“老爺……老爺雖不曾說過此話,但……” 話雖未說完,但方驚愚已然明了。他垂下眼睫,漆黑如煙墨的眼仁安靜地望著夯土地。爹怎會想到要見他一面呢?他在方家十數年,爹都當他是個影子,從未正眼瞧過他一回。方府里藏著他的太多鮮血淋漓的回憶,那是他心上最早留下的一道瘡疤。 青衫老仆局促不安地攥著巾子,欲言又止。 方驚愚嘆了口氣,最后道:“好,我隨你回一趟方府?!?/br> ———— 方府荒草離離,松柏幽深。 隨著青衫老仆從后院走進方府,眼見此景,方驚愚不禁恍然,猶記起當年他離家之時,府園雖也疏于打理,卻仍算齊整,如今竟這般荒敗。明柱花窗蒙塵掛網,水磨群墻爬滿綠藤,園中雜草里開滿一叢叢赤箭花。在蓬萊,赤箭花不隨四季而盛放,哪里都有它們的影子?;ǘ湎褚盎鹨话懵?,卻燃不走風里帶著的凄涼。 方驚愚隨著青衫老婦一起踏上縵回游廊,方府又靜又冷,如一片墳冢。走至群廂,能望見幾位三衣僧人在里頭敲魚鼓念經。老仆說:“那皆是為老爺祛病請的阿阇梨?!?/br> 方驚愚問:“爹病了多久?” “在公子離家前便病了,只是公子走后病得更甚,說是瘋癥,卻又不大似,治了近十年都未治好。還有他年輕時落下了腿疾,這時也行動不大便利了?!崩蠇D嘆息,“如今方家也不似從前那般顯赫,家中早發不起工錢,如今請阿阇梨的錢皆是留下的老仆貼補的?!?/br> 聽到這里,方驚愚心里渾不是滋味,他雖與方家斷絕關系,離家后未受過家中一分一毫恩惠,卻也見不得人平白受苦。他又問: “你們待在府中,這些年來竟無些末工錢么?” 老婦道:“瑯玕衛對咱們有恩。昔年蓬萊雪害時,他收留了一批幾近凍餒之徒在家中作長工,那便是我們了。他曾于我們有救命之恩,我等又怎能因蠅頭小利而棄他于不顧?” 方驚愚點點頭,臉上雖平靜,心中卻愈發酸澀。爹連對外人都這般和善可親,可對他卻一副極冰冷的模樣。 走過群房時,他又望見幾位年邁下人正抖抖索索地生火燒飯。一個個著帶補丁的單衣,缺鼻少耳,顯是疾患之人。老婦見他驚詫,解釋道:“老爺犯過后便軟禁府中,圣上命令添軍把守,監看的兵丁也是近年方才撤下,家中仆從多半被調走或遣散,只余咱們這些歪瓜劣棗了!可咱們雖是裂棗,心卻不壞。如今肯在這府里辦事的,也皆是些忠心之人了?!?/br> 府中人少,更顯得空曠冷寂。戲樓、寢樓、宅居里家什搬得空空蕩蕩,園里常種的百日紅早已凋零,唯有一株冬青木未死,在風里顫著枝。青衫老婦帶著方驚愚走到三開間的庭闈前,對他道,“老爺便在里頭臥病?!?/br> 方驚愚點了點頭,望見正恰有一位跛腳老仆端著湯藥走過來,便上前接過木托,道,“我進去伏侍罷?!?/br> 推開槅扇,走進正房。房內四處掛筼筜帷簾,昏黯無光??绽姆恐兄弥粡埌瞬酱?,覆著厚重紗簾,像一只大繭將床榻裹起。紗簾里一片死寂。 突然間,死寂里迸發出一陣尖利的大叫,像是鋒銳的爪子抓過耳鼓。 “誰!是誰敢踏足方府?你是誰?你不是常來的人!是要來擒我兒子的人么?他娘的,瑯玕衛在此,誰敢動府上的人分毫?來??!用刀砍我胸膛啊,教我流血??!哈哈哈哈哈哈!” 那叫聲慘厲之極,教人聽了毛骨悚然,方驚愚亦起一身雞皮疙瘩。然而他只是臉色沉靜地走過去,將木托放在床頭小柜上,道: “吃藥了,爹?!?/br> 那股尖銳的大叫忽而平息了下去。 不知過了許久,那聲音再度響起時,已變成了沙啞卻和善的嘶聲: “憫圣,你來啦?!?/br> 方驚愚眼眸一顫,很快低了下去,輕聲應道:“……嗯?!?/br> 那聲音溫和地道:“你有多久未來看爹了?八年啦?爹知你在外游歷,無暇回鄉,可你也總該捎封家信來的。你劍藝長進了多少?有好好習練么?你夙慧少俊,進步神速,小小年紀便能同諸派宗師切磋論道。往后休說是做瑯玕衛了,繼任天符衛之名也是有可能的?!?/br> 方驚愚一言不發。 那聲音接著道:“憫圣啊,你走了這般久,想來也是加冠之歲了。爹房中的那只銅鍍金箱里留有這些年要予你的壓歲錢,還有一柄上好的劍,那是古時的巧匠所鑄,鍛材為西皇鐵,浴之以昆侖火,淬之以帝江血,取《湯問》‘含光’之意,‘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吣莿αT,那是白帝曾予我的賜物,如今應傳到你手里?!?/br> 方驚愚又道一聲:“爹,該吃藥了?!?/br> 那聲音卻似聽不到他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憫圣啊,爹已日薄崦嵫,不日便將投往幽泉,唯一掛念的人便是你。你是終要承我衣缽之人,切記切記,要死守蓬萊,護此方元元無虞。方家祖訓你可還記得否?渾全誦來,予爹聽聽?!?/br> 方驚愚答道:“‘身先赤膽死,竭忠事帝躬?!?/br> “‘帝躬’指的是哪位?” “是當今的圣上,昌意帝?!?/br> 聲音沉默了片刻,旋即如狂飆駭氣般響起:“不肖子!褦襶無知!方家奉侍的圣上只有一位!方家世世代代——丹心赤血,只為白帝圣躬!只有白帝——只有白帝!” 屋宇都仿佛被這吼聲震動,塵土撲簌簌下落。那聲音激憤之極,間雜咳嗆氣喘聲,仿佛說話人在裂胸喋血。方驚愚睜大了眼,低下頭,心有余悸。他知道爹只效忠于先帝,故而為官家所不容,然而這等大逆之言落入耳中,確是教他前所未有的驚心駭膽。 可再一望蕪雜的庭院,他又輕聲嘆息。方家已然寥落空寂,哪怕是這樣犯上作亂之言也已無人去聽。 寂靜持續了許久,窗外又開始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像飄落的紙灰。 咳嗽聲再度響起,那一串或緊促、或稀零的聲音如一根即將崩斷的琴弦上奏出的樂音。許久過后,那聲音嘶啞地道,“憫圣啊,過來罷,讓爹好好看看你?!?/br> 方驚愚沉默了片刻,膝行著過去,跪落在床前。一雙干瘦的手自紗簾里探出,如枯枝般撫上他臉頰。眉眼、鼻梁、口唇,那雙手摸到后來,愈來愈顫抖。 “你不是憫圣,你是誰?”聲音戰栗著發問。 “我是……驚愚,方驚愚?!?/br> 屋內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唯有檐下的護花鈴在風里清脆作響。 突然間,紗帳里爆發出一陣極凄烈的大笑:“驚愚!你是方驚愚!憫圣呢?他在哪兒?” “兄長……方憫圣已于八年前故去了?!?/br> “扯謊!你在扯謊,憫圣怎會死?是誰殺了他?用的什么刀?什么劍?他的尸首在哪兒?你說謊!說謊??!”凄慘之極的叫嚷仍在繼續,那只干瘦的手突而伸出簾來,如鷹爪一般抓住了小柜上的藥碗,狠狠摔在了方驚愚臉上。方驚愚垂頭,藥汁在臉上流溢,瓷碗在地上碎裂,又是毛骨悚然的一響。 “滾!方驚愚,你給我滾!誰許你踏入這家門來的?你一輩子也不許回這處來!” 在外頭候著的老婦聽到了這響動,趕忙入屋來將方驚愚牽走。 老婦見了他的狼狽模樣,甚是心疼,從袖里翻出手巾給他揩拭頭臉,道,“公子,對不住吶,是老身疏忽了。近來老爺瘋癥日篤,該是老身去送藥的?!狈襟@愚搖搖頭,說,“無事?!?/br> 他心里清楚,爹從來都是這樣對他的,往時如此,現時亦然。 老婦牽著方驚愚去了祖先堂,堂里似是時時有人清掃,潔凈無塵。供桌上置一青花海水紋香爐,一青白釉香盒,香案前放著一束白茅。方驚愚給祖宗們敬了香,一個個牌位拜過去,拜到一人的靈位時忽而動作一僵。 那是他兄長方憫圣的神主牌,栗木所制,趺方四寸。那牌位安靜地佇立在其余靈位中,不染一塵。 方驚愚凝望了半晌,對其深深地拜了下去。 房前的冬青木下,恰有一群著竹紋青布衫的老仆坐著小馬扎在糊紙衣。日頭不知何時出來了,驅散了陰慘慘的薄云。橫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像冰裂的痕跡。忽有一陣風兒吹來,拂起檐下的護花鈴。丁零零——丁零零——方驚愚被這鈴聲驚得回望,像是看到了過去的蹤影。 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艷陽天,那時方府尚未蕪敗,紅花滿堂,如爛逸晴霞,方憫圣背著他,在游廊上奔跑。馥郁的紫薇花香里,他們似一對飛蝶。 “驚愚!” 他仿佛聽見兄長在喚他的名字。然而當方驚愚扭過頭時,卻只望見一片殘垣敗井。苔痕覆滿斷階,衰草空堂寂靜無聲,往昔的回憶已成云煙。 那曾與兄長方憫圣一起度過的日子,也葬進了這座名為“方府”的墳塋里。 第18章 虛夢添愁 十年前,方府。 這一日,園中來客盈門,一團喜氣。木蘭抽了枝,花瓣膩粉雪白,清香撲鼻。廊上青衣仆侍如流水般來來去去,喧聲滿庭。 而在一墻之隔的小院里,兩扇緊閉的槅扇之后,一個瘦弱的少年正在黑暗里掙扎著爬動。 那少年瘦骨棱棱,皮rou似一張薄紙般裹在身上,肋子骨突出。他身上極臟污,顯是許久未有下仆為其更衣,汗液、糞尿污濁遍布其上,虼蚤亂跳,發出一股骯臟臭氣。 房中極暗,仆侍皆在外忙碌,無暇為他點燈。他只得慢慢爬下榻,艱難地挪至門前,角落里放著一只木托,里頭的飯菜又餿又硬,有幾只小蟲在其上飛舞。少年爬過去,叼起碗,艱難地用舌頭卷著餿米,慢慢咽下。 過不多時,終于有人前來。那是個高顴尖眼的仆婦,見了他后輕蔑地哼氣: “真臟,幾日沒刷過身子了?” 少年抿著嘴,沒說話。他吃了碗里的飯,舔凈了地上湯漬,便一動不動地趴在原處,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絲驚惶。 那仆婦走進屋里,捏著鼻子提起他衣衫的一角,將他扔入院中的水缸。少年落入水里,驚恐地劃動手腳,然而四體卻軟弱無力,難以擺動。不多時,他沉了下去,漸無聲息。 仆婦將他撈起,他大聲咳嗆,吐了一地的水,惹來了女人更多的嫌惡。他被濕淋淋地扔回房中,落在地上,宛若一攤爛泥。 “今日正排老爺壽宴,你便待在屋中,不許出來,免得污了來客的眼,知道了么?”仆婦尖酸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