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節
說罷這話,龜奴大怒,又揪他腦袋往墻上摜了一次。楚狂吃痛,叫道,“輕點,輕點,撞壞了墻怎么辦?” 待龜奴放手,他又抽著冷氣道,“我也沒甚話想說的,就是想提個建議?!?/br> 龜奴瞪著他。 楚狂道:“你們醉春園里供的飯食真難下口,那饅頭硬得和石頭似的,吃著牙磣,里頭還有泥沙。怎么,你們和面是在沙地里和的嗎?” 龜奴怒極,一巴掌打過去,將楚狂打得口鼻出血。這個犟骨頭!他分明看到亂發下的那一雙眼,不管被磋磨多少次都綻放著勃然生機,那一只重瞳艷紅若血,像是惡鬼的眼眸,常飽含誚笑之意。 楚狂頭臉挨了一記,箭疤又開始隱隱作痛。龜奴仍不解氣,抄起長鞭抽了二三十記,待看到他鮮血淋漓、奄奄一息的模樣,方才住了手。 不多時,鴇兒過來了。她看到被打得七葷八素的楚狂,很是滿意,問龜奴道:“問出些話來了么?” “沒,這小子便是您自質人手里買回的那一位,刑和藥都用過,但纏口依舊硬掙?!饼斉土祟^,跼蹐不安道。 “廢物!”鴇母將掩鼻的折枝梅花帕子丟到他臉上?!霸拑簺]套出來,人兒卻先要被你打死了!”她斜了死氣沉沉的楚狂一眼,道:“好歹也是件費銀子的玩意兒,折價賣了罷?!?/br> 龜奴點頭,方要放楚狂下來,卻見鴇母將一只小盒遞給他,冷笑道,“別忙著放他,不讓他長些教訓,哪里能教他明白這醉春園不是個易與之處?” 楚狂頭痛欲裂,感到齒關被強硬地撬開,幾枚丸藥被塞了進來。他嘗到了熟地黃和東黨的味道,知道這是補藥,遂放心咽下。吃了這丸藥,他精神略振了些,眼縫里卻覷見幾個龜奴走入石牢。 鴇母拍手:“來得正好?!彼钢?,對龜奴們道,“你們一個個同這小子辦事罷,教他好好吃些苦頭?!?/br> 龜奴們愣住了,將那用鐵鏈吊起的人影打量了一番。那人渾身血污,氣若游絲。有人訕笑道:“大娘,瞧他這樣兒,血糊糊的一個。咱們再怎么不挑嘴兒,也下不了口??!” 鴇母臉上變色,母獅子一樣發怒,“叫你們辦便辦!老娘吃喝皆養著你們,你們倒好,綠帽子帶久了,下頭那俗物也不能人事了么?” 龜奴們沒法子,圍攏上前。有人往那人臉上澆了些冷水,用巾子抹凈了血污,眼前卻是一亮,嫌惡之心也減了,道:“這小子倒挺耐看的,比園里的相公也俊俏些?!?/br> 其余人圍上來瞧了楚狂的相貌,倒也同意他的品評,這人眉眼雖恣放了些,卻有一股墨畫似的清韻,哪怕是當作辱尸也不是不能下嘴兒。于是一群人解了葦帶,蠢蠢欲動。 然而當他們近前時,忽覺眼前掠過幾道黑影,腦殼上繼而遭到了一記重擊。數位龜奴當即倒地,昏迷不醒。 鴇母目瞪口呆,往地下看去,卻見龜奴們額上腫起一片,幾枚發白的小硬塊落在了地上。她定睛一看,卻見是幾塊硬饅頭屑。 她再一看那被鐵鏈吊起的青年,卻見那青年睜了眼,從嘴里“卟”一下吐出小半塊饅頭。 “所以我方才說了,”楚狂扮了個鬼臉,“你們這兒的饅頭比石頭還硬?!?/br> ———— 幾日后,楚狂被帶出了醉春園。 入園不過一段時日,他已成為園里臭名昭著的潑皮渣子。鴇母治不了他,只能乘他傷病未愈時抽上幾頓泄泄氣。楚狂倒也乖乖地挨了鞭子,只是一旦有人欲輕薄他,他便惡性大發,齜出獠牙,兇相畢露。鴇母曾牽來一對狼狗,欲抓撓欺辱他,卻被他踢得口齒盡落。于是鴇母嘆息:“這世上再貞烈的人也不過如此!” 他被折價賣與了人牙子,人牙子將他關入籠中,用鐵鏈鎖著,與最臟污的輿隸押在一起,每日運到市中去陳列。每日清晨,人牙子會將水澆到他們身上,喝令他們將頭臉洗凈。行客倏往倏來,許多手腳有力、模樣齊整的輿隸被買走。楚狂縮在鐵籠角落,將臉藏起,安靜地養傷,像一只蜷縮的刺猬。若有看中他的,他便兩眼一翻,口角流涎,裝瘋賣傻。 人牙子用力扯他鐵鏈,喝令他起來,然而楚狂如一攤爛泥,著實扯得緊了,方才不情愿地坐起。他便似一塊頑石,打罵皆不管用。有時人牙子一鞭打過來,怒喝道:“坐好!挺直了身子,給人瞧清你的臉!”誰知楚狂嘴巴一張,倒將鞭尾叼住了,口齒不清地狡辯:“你喂我的飯這般難吃,我哪有氣力坐起?”一來二去的,人牙子明白自己是買到了個臉生得好看的刁滑貨。 天長日久地待在籠里,楚狂倒也同其余的輿隸熟識起來。人牙子走開時,有輿隸向他搭話:“小兄弟,敢問你祖貫何處?” “還能在何處?蓬萊本地人?!背裾f,無精打采地趴在籠里揉磨時光。人牙子收走了他的飯碗,作為他不馴的懲罰,他已有兩日水食不進。 “這倒不一定,咱們這里的人皆不是從蓬萊來的?!庇腥瞬蹇诘?,“有許多是自天關外來,不幸被仙山吏逮住了,方才打了奴印,做了‘走rou’?!?/br> 又有一位瘦小輿隸嘆息道:“咱們這些人,以前誰不是良民?如今卻被叫作‘走rou’!走rou是什么?是一塊會走的rou,接在‘行尸’之后的詞兒,連人都不算得!” 楚狂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就不是良民?!?/br> 輿隸們忽而安靜下來了,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咽喉,一束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是‘閻摩羅王’?!背癫竦匦?,“仙山衛見了我都得叫爺爺!” 眾人靜默了一瞬,旋即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大笑,甚而惹得人牙子走了過來,努勁兒用鞭子抽著籠桿。 待人牙子走后,才有輿隸笑道:“你若是‘閻摩羅王’,我還是白帝呢!咱倆一塊稱王稱霸,你做陰司老子,我做人間天子!” 楚狂環視眾人一眼,見他們不信,又悶悶不樂地趴下。有人指著他,又指了指腦袋,悄聲對旁人道,“他這兒有些毛病?!?/br> 于是輿隸們便也了然地點頭。他們早已瞧出來了,那青年平日里靜得似一攤死水,可那死水下卻藏著瘋狂的漩渦。他們看不透楚狂在想什么,他的眼瞳晦黯無光,總似藏著狂風驟雨。 但楚狂在想的不過一事。 他望著籠頂,過往的記憶如煙云般在黑暗里涌現,光怪陸離地變化,他看到了一只臟污的手,那是自己的手。而這只手正被垂死的師父緊緊攥住。 垂死的師父口唇翕動,微笑著與他說:“替我尋到一人……將他帶出蓬萊?!?/br> “那是什么人?”他看到過去的自己急切地發問。 師父道:“當你見到他的第一眼時便會明白……此人如皦皦白日,會教你……刻骨銘心?!?/br> “我為何要帶他走?蓬萊天關有大批閽人鎮守,我插翅難逃!” “不,你定能離開?!睅煾富覕〉哪樕细‖F出一個微笑,“蓬萊……是一方樊籠,總有一日,你會破此桎梏,與他聯袂同行?!?/br> 說罷這話后不久,師父便與世長辭,如燃盡了最后一點光火的灰燼。楚狂睜著眼,回憶在黑暗里一幕幕閃過,最后裊裊煙氣里浮現出一張臉孔。是那位仙山吏——方驚愚的臉。 他想起在銅井村被緇衣青年追逐、以及在醉春園里與仙山衛交手的那一夜。從見到方驚愚的那一刻起,他便隱隱心驚,油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看出方驚愚是一柄千錘百煉的刀,雖藏鋒不顯,卻是渾金璞玉。 那人會是師父囑托他的、要他帶往蓬萊之外的人么? 楚狂搖起了頭。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哪里能篤定師父要他尋的人在何處?待養好傷后,他便會再度啟行,潛身埋名,游居四地,與那仙山吏再不逢面。 他與方驚愚不過是數面之交,前生無緣,想必今生亦不會再見。 楚狂這樣想著,閉上了眼。 ———— 近了夜,鮮紅的日頭像熟雞子一般躺在山腰。街中仍車馬如潮,豆槐間升起裊裊炊煙。 方驚愚隨著人流在街市中閑走,賣紙筆的、賃騾子的、蒸爐餅的鋪子依舊熱鬧,各色招子風中毣毣,連綴成一道虹彩。他先去買了幾只小椒愛吃的細餡大包,用油紙松垮垮地包著,提在手里,繼而轉到了槐街。 槐街里并無井溝,污水橫流,蚊蟲飛舞,卻是官府準許的回易之處。質人賣剩的輿隸、些許來路不明的骨董會在此售賣,但也有些過冬的柴火賤價出售,故而倒有不少黔黎光顧。 人牙子用鞭敲著鐵籠,喝令輿隸們起身,端坐好身子,好任人揀選。方驚愚想起小椒的囑托,捏了捏順袋里的銀子,走了過去。 “這位爺,這里的人兒皆老實干凈,價也便宜,二兩銀子便能帶走一位,您慢慢瞧!”人牙子見方驚愚走來,臉上笑開了花。他認得這位緇衣青年,方驚愚手上若寬裕了些,便會來此為些“走rou”贖身。 方驚愚點了點頭,走上前去看。前段時日新鍛了一套刀劍,他手頭尚緊,如今的銀子僅夠贖買一人。若力所能及,他倒是想教這些輿隸都重獲自由。略略看了一番,他問人牙子道:“有沒有賣不出去的輿隸?” 人牙子搓手笑道:“瞧您說的這話!咱們的貨個個年輕體健,哪有滯手貨?” 輿隸們巴心巴肝地望著方驚愚,許多人看清了他腰中的牙牌。被一位仙山吏買去,倒也強勝那些豬狗不如的下處,于是他們一個個挺直身板,正襟危坐。 方驚愚方要啟口,手上的紙包卻忽而一松,油紙散開,原來是先前那包子鋪的店家的系繩松垮,未綁得緊實,于是幾只細餡大包落了下來,滾落在泥水里。 那幾只雪白的包子好似磁石,將輿隸們的目光吸了過去。他們雖饞涎欲滴,然而見那包子被污水沾染,渴望的神色轉成了失望。 “真是可惜!”連人牙子也輕輕叫喚了一聲,他堆上一副諂媚的笑,“大人,這包子沾了泥水,要不得了。您也是老主顧了,小的便再折些價賣您一只貨,就當是您到這里來的辛苦費……” 說著,他又用鞭桿狠狠地敲起了鐵籠,對輿隸們喝道:“坐直了,讓大人看清你們的頭臉!” 輿隸們紛紛直起腰桿,然而有一人卻反其道而行之。那人宛若一道閃電,忽地撲到籠緣,飛快地自污水里抓起那細餡包子,毫不嫌惡地塞進嘴里,狼吞虎咽。 “這狗入的賠錢貨!”人牙子大怒,揚鞭打去,卻被緇衣青年一手阻住。方驚愚蹲下身去,看著那餓鬼似的“走rou”。 那人渾身臟污,葛布衣破爛不堪,手腳上纏著縐巴巴的破布,沾滿血跡。方驚愚拾起包子,將沾了泥水的面皮撕去,將尚且潔凈的面餡兒從籠隙里遞給他。然而那人的動作卻更快,一下咬住了他的手,像一條前胸貼后背的餓犬。方驚愚吃痛,感到鋒利的犬齒劃過指腹。 轉瞬之間,他手上的臟污面皮也被那人風卷殘云似的吃凈,一條微糙卻柔軟的舌頭舔舐著他的指節。那人抬起頭來,方驚愚怔住了,污漬掩不住其形容的英逸,蒼白的肌膚上嵌著一只漆黑的眼,像在生宣上輕點暈染開的墨跡。 但令方驚愚驚異的并非他的挺秀,而是那一只重瞳的右眼。 那是傳聞中只有圣人與霸王方才會有的重瞳,透著血光,宛若赤瓊。 那人叼著他的指節,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目光里流露出驚愕,身子仿佛凍僵了一般。 正在此時,人牙子一鞭打來,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淺淺血痕,唾罵道:“這橫死賊!竟敢傷了仙山吏大人!” 那人當即松口,縮進陰影里,藏起頭臉,只露出一只黑漆漆的眼打量著四周,像警覺的貓兒。 方驚愚的目光落在他肩頭,那里裹著沾血的破布,似受了傷,與他在白草關查驗的騾車中那血淋淋的人兒的傷處如出一轍,這人的體格和迅捷、還有那漆黯無光的瞳仁又令他想到了那位曾交手過的窮兇極惡的逃犯。于是方驚愚心里略生疑竇,問人牙子道: “此人姓甚名甚,自哪里來的?” “是自醉春園里賣來的,聽說也有些侍奉人的本事……”人牙子吞吞吐吐道?!爸劣诿麅?,倒未曾聽得鴇兒說過……” 醉春園?方驚愚當即想到了那夜行刺玉雞衛的刺客。 有籠里的輿隸忽而討好地發話:“回大人,小的們雖不知這人名姓,卻聽他說過自己是何人?!?/br> 方驚愚看向那發話的輿隸。 輿隸道:“他說,他叫……‘閻摩羅王’!” 那縮在籠角的人影渾身一顫,旋即露出一副咨牙俫嘴的兇惡模樣,似是在恐嚇那輿隸。然而其余輿隸并不當這恐嚇一回事,七嘴八舌地道:“是,是,這小子曾吹噓自己,說自個兒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大要犯!” 緇衣青年的目光宛如剪子,戳刺向籠角那蜷成一團的人。那人咬牙切齒,從喉嚨底發出咕嚕嚕的兇聲。 方驚愚瞇起了眼。 片刻后,他轉向人牙子,指著那人道: “勞駕,二兩銀子,買這位‘閻摩羅王’?!?/br> 第11章 又入狼窩 楚狂被牽出了鐵籠,用鏈子拴住了手腳。在交納二兩銀子后,鐵鏈的另一端交到了方驚愚手里。 方驚愚瞥了他一眼,只見他佝僂著背,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樣,倒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在忿忿地磨牙,且蓄勢待發,像是隨時會撲上來抓擓自己的皮。 人牙子點凈了銀子,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既得了銀錢,又解決了一個賴在籠里的刺兒頭,他今日可謂雙喜臨門。他對方驚愚道:“大人,您能帶他走了?!?/br> 楚狂卻一屁墩坐下來,在泥水里趾高氣揚地道:“我不走?!?/br> “不走?”方驚愚蹙眉。 “我要待在籠里,里面的大伙兒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我在這里過得快活極了。況且這兒管飯,我跟你走又有什么好處?” “我家也管飯?!?/br> “呸,花言巧語!瞧你面相yin邪,看起來能夜御十個相公,我若到你府上,還不會被你攮爛屁股?”楚狂四仰八叉地躺下,賴在地上不走,高叫道,“我不走,我才不要跟你走!” 人牙子大怒,眼見著一樁好生意即將被這潑皮敗壞,抄鞭便要打去,卻被方驚愚抓住了手。方驚愚向他搖了搖頭,“別打他,既付過銀子,便是我的人了。你若打壞了他,不也得向我償銀錢?”于是人牙子訕訕地收了手,卻心里不平,向楚狂啐道:“賊他娘的賤骨頭!” 方驚愚望向楚狂,眼神卻一暗,方才那話耳熟得很,那曾在醉春園行刺的刺客也曾對他說過,于是懷疑之情在他心里愈發水漲船高。他說:“我已付過銀子了,你不走也得跟我走?!?/br> “嘿嘿,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窩!”楚狂躺在地上叫囂。 方驚愚二話不說,扯起鐵鏈便走。他筋骨為龍首鐵所鑄,膂力強勁,楚狂正愣著神,卻覺自己竟被輕而易舉地拖曳起來,在地上留下一道泥痕。 人牙子與眾輿隸皆目瞪口呆,看著方驚愚拖著楚狂離去,走了一二百步皆無氣喘。走至巷口,方驚愚扭頭向地上看去:“你要我一徑地拖你回去,還是用你兩條好端端的腿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