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0節
“我是捕吏,瞧你這行跡可疑的模樣,正想逮你上公堂呢?!?/br> 那花臉人呵呵笑道:“捕吏!堂堂捕吏到青樓里嘗鮮啦!你再同我扯皮拉筋,我便將你逛戲子房的事捅出去,說你腔子包不住一顆yin心,夜御十個相公!” 緇衣青年哼了一聲,知道此人便是街巷里常見的潑皮無賴,愛對人糾纏不休。他又問:“你吊在那里作甚?” “我做什么干你屁事?我在看小廝兒洗屁股呢!你擋著我賞臀了!” 聽這人胡言亂語,方驚愚也不欲與其多話,扭頭欲走。廊上有青衣女侍快步而來,恭敬地喚道: “是方公子么?玉雞衛與玉印衛兩位大人正在廳中候著呢,您隨我來?!?/br> 方驚愚點頭,抬腿便走,誰知卻被那花臉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方驚愚回頭,冰冷地問。 花臉人道:“我改主意啦,男人屁股也沒甚好看的,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玉雞衛和玉印衛,還想進屋去吃席?!?/br> 方驚愚的目光像刨刀一般將這人上下刮了一遍:“我見過你么?” 不知怎的,那人聽了這話,渾身一僵,似被貓逮著的耗子?!皼]、沒見過?!?/br> 楚狂心里打怵,那日他與方驚愚纏斗時刻意壓著嗓兒,又遮著臉,現在也不知方驚愚是不是足夠敏銳,看穿了自己的偽飾,知道自己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逃犯“閻摩羅王”。 但方驚愚似是沒認出他來,只是道:“既沒見過,不是我的熟人,我憑甚向仙山衛引薦你?天底下想見他們的人海了去了?!?/br> 花臉人狡辯:“實不相瞞,小的是今夜園里請來的戲班小唱兒,方才光顧著蹲茅廁,錯過了入房的時機。這不,小的怕玉雞衛大人怪罪,想借借您的光,免了責罰?!?/br> 方驚愚卻道:“你哪里是要進去唱曲?你分明是要去殺人?!?/br> 楚狂渾身一顫,卻見方驚愚神色靜淡地攤開手,一柄木工斧躺在掌心。 于是楚狂猛地自身上摸去,卻發覺原來系于腰后的木工斧已不翼而飛。 “你不是捕吏么?手腳這般油滑!”楚狂惱道。 方驚愚將木工斧用帕子包好,收入懷中,“是你毫不設防?!?/br> 他用力一掙,脫了楚狂的手掌,又喝令道:“算你走運,我今夜忙著應酬,還沒空閑。你在這里乖乖站著,待我出來了再細細盤查你?!?/br> “噢?!背窆婀怨缘罔圃谠?。 方驚愚向前走去,廊子盡頭泄出一線金絲般的亮光。萬字紋榆木門輕啟,素馨香風迎面撲鼻。屋內燈燭熒熒,花梨木長桌后端坐著一位老者。 方驚愚眼皮一跳,那老者精神矍鑠,正是昔日自己持刀威脅過的玉雞衛。 玉雞衛見了他,哈哈大笑,聲音像長鼓,訇然震鳴: “來者何人?” “仙山吏方驚愚?!彼槐安豢旱卮鸬?。 玉雞衛卻搖了搖頭,“不,老夫不是在問你,而是在問你身后的人?!?/br> 緇衣青年心中一顫,他的眼前忽而閃過一線寒光。有人不知何時已潛伏至他身后,悄無聲息地抽出了他的佩劍,劍刃不及瞑目,已然架上他的脖頸。 方驚愚微微側頭,余光瞥見了一張大花臉,是方才自己在廊上碰見的那人。 “卑鄙無恥!”方驚愚低聲罵道。那人果真不是什么小唱,而是別有用心的刺客。 那花臉人嘻嘻笑著回敬道:“是你毫不設防?!?/br> 此時玉雞衛又高聲問道,“來者——何人?” 楚狂自黑暗里持劍而出,他挾持著方驚愚,臉上紅白相間,涂抹得滑稽怪誕,笑得如同惡鬼。 “也不是什么人,不過是你的老仇家——” 他邪獰地道。 “一個要在今夜殺你的人!” 第8章 橫空一指 說這遲那時快,楚狂猛地從手里撒出一把從香爐里抓出的香灰,撲滅屋中魚脂燭。光黯淡下去,滿室黑影如妖魔走獸般亂舞。玉雞衛坐在桌后,卻一絲不亂,他低沉發笑,有若君王。 “呵呵,你說你是老夫的仇家?老夫的仇家挨山塞海,早已列起長龍!而你又說你是今夜能殺老夫之人?” “真是可惜,”老人猛然睜眼,氣勢狂烈際天,“這樣的人,迄今仍未出世!” 楚狂將木工斧脫手飛出,劈落一排燈燭。四周徹底暗了下去,像被罩上了一層黑布。楚狂在黑夜里冷笑: “好勒貫的老yin貨!管他出世沒出世,我今兒就要送你去世!” 忽然間,方驚愚感到脖頸上的涼意退開了,身后的人像是融化進了黑暗里,悄無聲息。他拼力回想那人的模樣,一張滑稽的花臉,身裁與自己幾近等高,身上著一件打補丁的花卉紋絹衣——他忽而一驚,那是他的兒時玩伴鄭得利的衣裳。 為什么鄭得利的衣裳會穿在方才那人的身上? 方驚愚還未想通這問題,便聽得一個無感情的聲音道: “驚愚?!?/br> 是師父玉印衛在喚他,方驚愚連忙應道:“弟子在?!?/br> 老婦道:“你雖叫‘驚愚’,卻著實是位愚夫!識淺學狹,連敵手近身都全然不察。他方才只消輕輕一抹,便能教你喉破血流,你險些就此喪命?!?/br> 方驚愚低下了頭。 “你的劍也被其攫去,狼失爪牙,如何搏噬?”老嫗繼而冰冷地道,向一旁伸手,“替我取‘守雌’來?!?/br> “守雌”是玉印衛的佩刀,以竹山鐵所鍛,可分金斷玉,削鐵如泥。此刀本應置于身畔,但為示對玉雞衛的敬重,放于別室。方驚愚向后摸去,又撞了幾次門頁,卻覺紋絲不動,于是道:“師父,門外吊著鎖子?!?/br> 老嫗嘆氣:“所以說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罷了,罷了?!彼龔陌干夏闷鸺毝〉那衦ou刀,“我便用此刀罷?!?/br> 四方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月光細細碎碎地從錦窗綺帳里灑進來,落在地上,如一片片明白碎瓷。老婦高聲發問: “刺客小子,你在哪兒?” 楚狂當然不會答話。一旦出聲,敵手便可聽聲辯位。哪怕是呼吸聲,也會暴露他的所在。 “你不回答也不打緊,因為無論你逃至何處,”老婦道,緩緩抬起切rou小刀,“我皆會斬殺你?!?/br> 剎那間,刀光迸射而出!細薄的刀光如片羽殘雪,繁密地布滿室內。刀痕先是裂作六道,仿若盛開白蓮,繼而六分作三十六,三十六作一千二百九十六刀,欹縱變幻。一瞬間,屋內瓷瓶盡皆爆裂,繡帷化作粉塵。 而就在這煙塵之間,老嫗忽而睜目,她察覺到了一道靜而弱的呼吸聲,那潛伏在暗處的人的吐息微微攪動了細塵,她逮住他了。 于是彈指間,她再次揚刀而起。其刀鋒密而準,似攆山獵犬,確然無誤地咬向那蟄伏的人。 然而那人賊頭賊腦,見刀光疾射而來,竟就地一滾,鉆到方驚愚襠下,大叫:“打我,打我,我在這兒!” 老婦猛地收回刀。霎時,一室刀光猝然黯淡,四周回歸黑暗。 那人見她不敢出刀,怕傷了方驚愚,嘴臉更是囂狂:“來呀,我在你徒兒襠下,你若有本事便出刀來割,最好給他割個半身不遂,斷子絕孫!” 這人口氣粗鄙,話語污穢,又三番二次戲弄自己,方驚愚心里暗恨,執起劍鞘,向身下刺去,喝道:“住口!” 楚狂說:“我偏不住口,有本事你便來塞我嘴巴!”他滑如魚鰍,前遮后躲,教方驚愚擊打不著。方驚愚拔出刀劍二鞘,舞得如扇一般,在暗處里亂擊,楚狂便蹬出兩足,夾住劍鞘,又像藤纏老樹一般盤上他身來。方驚愚渾身一震,抄起案上杯盞,向其胡打亂擲,豈料楚狂咬著他臉蛋不松口,一個血牙印赫然在目。 楚狂口齒不清道,“我改主意啦,我不說話,我來吃吃你這一身細皮嫩rou?!?/br> “松嘴!”方驚愚吃痛,扇他頭臉。 楚狂不過得意了半晌,便覺頭上遭了雨點一般的拳頭。他本不在意這扭打的,但興許是那拳頭打中了額上箭瘡,他忽覺頭上忽傳來一陣斧鑿似的劇痛,兩眼登時一片發白。 “……唔!”楚狂猛地捂住額頭,箭疤火燒似的劇痛。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被箭穿過一次腦門,自那以后,夢魘、瘋狂與疼痛便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 他正忍痛喘息,然而此時方驚愚忽而一拳捶在他背心,力勁透骨,震到他傷處,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楚狂狼狽地松了手,滾落在地,又被踢飛出去,倒在臺邊。 老婦低聲道:“豎子休逃!” 刀光宛若長鞭,劈破夜色而來。楚狂不顧傷痛,翻身跳起,到臺上抓起那骨弓便跑。 他撒了謊,其實今夜他壓根便不想殺玉雞衛。那老兒是他生平的仇敵不假,可他如今體弱氣虛,只有送上門任其揉搓的份。何況玉印衛也在此,一次對上兩個仙山衛,他哪兒有勝算? 因此他不過是打了這骨弓的主意,只要拿到弓,他便拍馬撒蹄,到僻野之處休養生息,練個十年的武學,也不愁殺不得玉雞衛。 玉印衛發覺他已閃至窗邊,緩緩揚刀。然而借著熹微月光,老婦卻驚覺他正直起身子,端弓撥弦。背著一輪銀月,他身影漆黑,宛若琰魔。 楚狂說:“我不逃,要逃的是你們,聽好啦,接下來我要出三箭,每一箭都要射到你們屁滾尿流?!?/br> 突然間,他急撥弓弦,三道霹靂般的弦聲響起。玉印衛與方驚愚俱是一震,揮刀劍抵敵,然而很快發現這廝是在唱一出空城計。方要進前去追,卻忽覺身上一痛,幾枚泥丸從暗地里打來,準確無誤地落在xue道上,教他們身子一僵。原來楚狂空引弓弦,實則錯開時機,將泥丸自指尖彈出,聲東擊西。 這小伎倆自然無法敵過玉印衛。只一瞬的工夫,她便破了xue道桎梏,重新起刀,這一刀優美之極,如白鷺展翅,卻帶著凜然殺意。 然而楚狂早有防備,用肩頸猛撞窗扇,脫出窗外。他挾著骨弓,踩輪子一般撒腿便逃。 “真是個黠奴。能在我手里逃脫,算他有些微末本事?!崩蠇D低低地道,收起刀。 “逃?他既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老夫又怎會輕易放其走脫?”暗處里忽而傳來一道威嚴的笑聲。是玉雞衛發話了。 他從方才起,便未動過分毫,不過是在留神著玉印衛和那刺客的周旋。此時他抬起一只粗糲大掌,拇指與中指相扣,對準那挾弓逃去的影子輕輕一彈。 只不過輕輕一彈,便似有濃烈沖斗劍氣而起!夜幕被撕裂,窗扇遭沖落在地,山岳崩頹似的巨響在眾人耳邊震鳴。楚狂與他相距四百步,卻忽覺渾身如遭重捶,肌膚皸裂,血花四濺。 相隔四百步,一彈指便能殺人取命!方驚愚看得滿心震悚,才知刻日在白草關外玉雞衛果真未出全力。這老兒的實力深不可測,他與玉雞衛間有著天淵之別。 楚狂從檐角落了下去,如折翅的雁。霜白的月光流瀉在青瓦上,世界仿佛靜無聲息。 老婦提刀起身,向著玉雞衛恭敬一揖:“今夜讓此邪佞入室,驚擾了您,是我做得不到,臉上無光吶?!?/br> 老人哈哈大笑,“無妨,不過是一場嬉鬧,頗為有趣?!?/br> 老婦一振刀,將門鎖割斷,將在外抖抖索索跪坐著的鴇兒喚進來,“去將那刺客小子拖進來,我要拿他好生訊問?!?/br> “不必了?!庇耠u衛卻道,“一只惱人小蠅,交給鴇母再作區處便罷?!?/br> 玉印衛似還要爭辯,可瞧玉雞衛那言之鑿鑿的模樣,便也不好置喙。那老者料定的事,便是玉帝天皇皆無法改更。鴇兒慌忙叩首:“竟教一小賊入園,擾了您吃酒,是老奴罪該萬死!老奴一定將那賊子剝皮抽筋,以解您心頭之恨!” “呵呵,倒也不必。老夫今日在你這兒帶去了一支舞,已教你損失不少銀兩,再折一條性命,今夜沾染的殺氣便太重了。將他責罰一頓便放了罷,”玉雞衛噙了一口酒,“老夫先時服了‘仙饌’,近來又在吃齋念佛,不忍殺生吶?!?/br> 鴇兒說不出話,只是猛然叩頭。 “既然玉雞衛大人如此發話,便罷了?!崩蠇D嘆息,對鴇兒道,“只是往后若再出現這等丑事——” 她倏而睜眼,目光冷若天雪,“醉春園一園上下的腦袋,皆休想保??!” 此時的庭院內,殘柳參差。楚狂渾身是血,在地上艱難爬動。 玉雞衛那一彈的威力甚大,竟似隔山打牛,教他骨斷筋折??翱梆B好的傷再次撕裂,他強撐起身子,爬至湖邊,敲碎湖冰,將骨弓沉了進去。 他得先保住這骨弓,只要繁弱在,多少次他都可以卷土重來。楚狂恍惚間似看到了師父的臉龐,他還在蓬萊這片荒土里掙扎。他究竟何時能成就師父遺愿,逃出這片牢籠?他還未向玉雞衛尋仇,要做的事仍有許多。 師父垂死前的呢喃猶盤桓耳畔:“替我尋到一人……將他帶出蓬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