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4節
這是閻王鳴鏑! 心上像被重重一擊,震得他四肢百骸俱顫。方驚愚猛地起身,向遠方遙望。月鉤像瞇細的眼,靜靜注視著一切。乳白的雪霧對面有個朦朧的身影,跨馬持弓而立。 “等等!”青年冷峻的神色突而動搖。他狼狽地收起刀劍,飛也似的跨上馬,向那人影追逐而去?!罢咀?,閻摩羅王!” 諸多疑問紛至沓來,涌入方驚愚的腦海。 “閻摩羅王”究竟是何人,為何會插手他與陳小二之間的交鋒?既然那閻王是惡人,又為何要救自己一命? 朔風卷地,雪大如席。巒壑皆白,天地茫茫。 而在雪霧的另一頭,有一人跨坐在白青毛馬上,放下了彤弓。那不是旁人,卻是那先前在吉順客棧里幫工的乞兒。 射罷方才那一箭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朔風掀開他散亂的墨發,露出一張年輕俊逸的面龐,眉眼銳利而張揚,鋒铦畢露。只是烏眉之下的右眼格外令人心驚,煞氣騰郁。 那是一只重瞳,是霸王曾有的重瞳。兩只瞳眸粘連作一塊兒,蒲蘆似的形狀,隱隱透出血光。 萬里風寒,碎瓊急舞。乞兒閉了眼,輕狂一笑,喃喃道: “手生了?!?/br> 他策馬旋身,靜靜離去,身影像一點洇開的墨,漸漸隱淡在寒埃雪塵里。 【作者有話要說】 1.cp:方驚愚x閻魔羅王,背景架空,奇幻武俠,會有很多不科學的設定出現。 2.排雷:受非處,被人虐待過所以瘋了,不能接受的小伙伴勿入哈,感情線是純愛1v1 第3章 自幽囹圄 蒼山負雪,一輪明月在其間吞吐。風雪大作,兩匹快馬在摧折白草中穿行,撕開夜幕。 緇衣青年冒風而行,遙遙大喝:“‘閻摩羅王’,站??!” 黑驪足力極佳,他們二人間的距離漸漸拉近。方驚愚隱約望見那人的身影,負著熔銀似的月光,宛若縹緲神祇。 方驚愚心中一顫。那便是蓬萊最大的要犯,“閻魔羅王”。 乞兒往后瞥了一眼,發覺方驚愚追得緊,自己不一會兒便會被追上,于是便拿起披在身上的氈布,將頭臉包住,忽一牽嚼子,撥轉馬頭,端起彤弓,對準方驚愚。 見“閻摩羅王”舉弓朝向自己,方驚愚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在仙山吏之間流傳著一句話——閻王鳴鏑,避無可避。他是見過那人在自己與陳小二激烈交鋒時仍能準確無誤命中的深湛箭法的,登時汗濕重衣。 突然間,“閻摩羅王”一撥弓弦,一道霹靂似的弦聲瞬間于耳邊炸響。 方驚愚猛地拔劍,往身前一格。 然而預想中的痛楚并未傳來,方驚愚睜眼一望,卻見閻摩羅王已背向自己快馬而行,一溜煙逃了。原來方才不過是他虛撥弓弦,根本未發箭。 “……這刁滑鬼!”緇衣青年咬牙切齒,縱馬跟上。 乞兒驅著馬,風呼嘯著刮過他的耳畔,像有千百怨魂在呼喊他的名姓。 他是有名姓的?!伴惸α_王”是舉世皆曉的惡鬼,卻有個鮮有人知的人名——楚狂。 “楚狂”這名兒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師父將他從死人堆里拖出來后隨意起的。 那時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殘旌飄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師父坐在尸山峁上,望著綿延不絕的斷劍荒冢。師父撫摩著他的頭頂,喟然道:“當今確是‘天下無道,圣人生焉?!粲谐袢?,鳳歌笑孔丘?!阃蟊憬小瘛T?!?/br> 他低頭不語。 “怎么,不喜歡?” “我不識字?!彼ь^看師父,眸子黑脧脧的,如一攤死水?!敖惺裁炊紵o所謂。叫我‘臭泥巴’也行,‘糞蛋兒’也可以?!?/br> 師父笑道:“怎會無所謂?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將來注定會響徹宇內!” 他又低下頭,看在尸堆里蠕蠕爬動的蛆蟲,師父說得不對,他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像尸蛆一樣卑賤、遭人嫌惡。長至弱冠之齡,尚不知自己根由,因為他只是個瘋子。 他只記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雞衛的囚奴,一條賤犬,受盡折辱,后來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扎中了腦門,從此在他眼里,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為人。 興許是因為腦門中了一箭,刺斷了不知哪根腦筋,他的心志從此異于常人,能身披數創如若不覺痛楚,可為開三尺弓而拉斷手筋。皮開rou綻、骨斷筋折更是常事。往后師父雖授他武藝,可卻喚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渾噩度日,宛若走獸。 因他箭法超群,矢無虛發,令敵人聞風喪膽,一個名號悄然流傳開來——殺人盈野的“閻摩羅王”。 這名號一出,處處傳喧,并在他叛出邊軍后愈演愈烈。大半時候,楚狂也記不清自己是否做過傳言里的那些慘無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兩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雞衛尋仇,二是完成師父的遺愿,帶一人跨越蓬萊天關,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鎖蓬萊天關,凡越關之人皆會被下獄,仙山衛也因此而對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銅井村蟄伏幾月養傷后,扮作乞兒的他尾隨仙山吏方驚愚與陳小二兩騎,并在兩人交手時暗出一箭,斷送了那殺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多管閑事,興許是善心大發,抑或是對那百年難遇的天才生出了興趣。一個瘋子時常是想不清自己為何要做某件事的。結果這一箭確然引起了那緇衣青年的注意,如今方驚愚正策馬疾奔,對他窮追不舍。 此時,更深夜靜,方驚愚緊隨“閻摩羅王”之后縱馬狂奔。所幸緇衣青年對這黑驪諳熟,追了二里路,還能堪堪咬住“閻摩羅王”的尾巴。 只是這逃犯狡獪,驅馬趕向銅井村左近的陽山村。村徑逼狹,只容一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閻摩羅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馬不肯行。 方驚愚當機立斷,撥轉馬頭,繞過村房,從另一條村徑抄去。一路追至河邊,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駐足不前,“閻摩羅王”似是在猶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時渡河甚是危險。且那白青毛不過是他才從仙山吏手里奪來的馬,尚未磨合,怎有心膽涉險一躍? “既然無路可逃,不如隨我回蓬萊府?!本l衣青年從樹影里走出,冷冷地開口,“‘閻摩羅王’?!?/br> “閻摩羅王”猛然抬頭。月光如銀霜一般落下來,方驚愚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雖包著頭臉,身姿卻矯健而年輕,有一種鋒棱畢顯的氣魄。 “誰說無路可逃了?”“閻摩羅王”開口了,嗓音壓得很沉?!皼]有路,我便踏一條出來!” “閻摩羅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馬竟乖順地長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淺處揚蹄一躍,踏上河冰。原來先前在吉順客棧的馬廄時,他便給這馬兒飼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細鹽,還凈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將這馬兒伺候得甚好,無形中在他們間添了些熱昵?!伴惸α_王”打著輕輕的唿哨,引著馬踏上厚冰。方驚愚看得心頭火起,白青毛對這廝還真是熱絡非常! 方驚愚猛地自懷里取出篳篥,用力一吹。聲音凄厲如鬼號,兩匹馬受了驚,白青毛失足踏空。方驚愚覷穩時機,急躍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里,橫亙著幾道傷疤似的裂隙。方驚愚踩著浮冰,猛沖上去。白青毛還未行遠,他腿腳發力,高高躍起,捉住了“閻摩羅王”包在頭上的氈布,將那人拽落馬下。 “閻摩羅王”一驚,一手護住裹面氈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驚愚,卻被緇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鋼鐵,絲毫不動。兩人滾落冰面,碎冰四濺,像驚起了滿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驚愚厲聲道。 然而“閻摩羅王”卻不愿束手待斃。他猛一抬腿,伸足踹向青年襠中。方驚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頭?!伴惸α_王”又乘機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驚愚險險避過,同他拳腳上拆了數招,看出這廝是個無恥之徒,專攻人下三路與要害。 河面震動,雪塵紛飛,冰塊在他們腳底咯吱作響。方驚愚頭上卻發了一層薄汗,他冷聲道: “我以為我追到了一位閻羅天子,卻不想是只jian詐卑葸的油耗子?!?/br> “閻摩羅王”在冰面上打了幾滾,與他拉開距離,爬起來,悶聲不響。 “你的招法低賤之至,是下九流的路數。你既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便堂堂正正些,拿出本事來與人決一勝負!” “閻摩羅王”看著他,忽而低沉地笑了:“可是大人,我本就是下九流之輩,堂堂正正根本不可能?!?/br> “嗯,我看出來了,所以方才說的話是愚弄你的,只是為了延宕時機?!本l衣青年的神色忽從方才的義憤填膺轉回冷冷淡淡的模樣?!拔乙蚕蚰阃祹熈艘徽?,對付下九流之人,確得用下三濫的法子?!?/br> 突然間,冰面咯吱作響,發出可怖的開裂聲,冰層下宛有雷動?!伴惸α_王”慌忙看去,只見河面上已蔓開根絡似的細紋。裂紋匯聚到一處,那是方驚愚插在冰面上的長刀。 這廝趁同自己廢話的時機,將冰面用刀劃了個烏七八糟。 這回輪到楚狂切齒痛恨了,他哈哈大笑,眼里迸出狂烈的光?!澳阈∽印€真是天賦異稟!” 冰層開裂,他跌入水中。然而一只手忽地伸來,抓住他前襟。方驚愚將他從水里拽出,聲音清冷: “多謝夸獎?!?/br> 接著,緇衣青年鋪頭蓋面地賞了“閻摩羅王”一拳。 “閻摩羅王”亦不是善與之輩,反咬一口,也給方驚愚臉上蓋一枚拳印。然而楚狂畢竟長于引弓,短在拳腳,交手幾合便敗退連連。 兩人滾到冰面上廝打,方驚愚將他拶倒在冰上,低吼道,“告訴我,你真是‘閻摩羅王’么?” “閻摩羅王”冷笑道:“你追我時咬得這般緊,尚不知我是誰么?” 方驚愚從腰后抽出那支鐫著赤箭花的羽箭,鏃頭擦過“閻魔羅王”的臉頰,重重刺入冰面?!斑@是你的箭么?” “是?!?/br> “你那時為何出現在那里?” “路過?!?/br> “你認得陳小二么?” “不認得?!?/br> “那你為何要救我?你既是無惡不作的‘閻摩羅王’,為何要在那自稱‘山魈’的殺人魔手下救我性命?” “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覺得……”“閻摩羅王”啞著嗓子,道,“這樣好玩兒?!?/br> 方驚愚啞口無言,楚狂接著道: “我行過那里,出于頑心放了一箭,不想那人長了眼,竟拿腦門去接箭,不幸一命嗚呼?!?/br> 他又狡惡一笑,“捕頭大人,這就是我的口詞了,你問完了么?” 這話像一點火苗,兀然躥入方驚愚的心。此人不是因慈愍而救他性命,不過是借機殺人取樂!方驚愚攥拳,低喝道:“休要胡說八道!”言訖發力一擊?!伴惸α_王”閃身避過,卻被仍被擦中胸腹,痛苦呻吟。 手上忽而傳來一點濕膩感,緇衣青年松拳,卻見掌心一片猩紅。 “你受傷了?”方驚愚抬眼望向“閻摩羅王”,卻見其衫子里露出一段被血浸紅的絹布。他忽而想起那獨眼男人說過,“閻摩羅王”一年前于箕尾大漠銷聲匿跡。那時他雖以箭取頭項一目,卻也在與仙山衛周旋時受了好些傷。如今看來,確是重傷。 “閻摩羅王”咬著牙關。這傷是他與仙山衛中排行第二位的玉雞衛交鋒時落下的,久久未好。先前開弓時傷口開裂,如今這一纏斗又教他傷重更甚。所幸血浸染了身上的青布衫子,教方驚愚看不出他就是曾在吉順客棧與自己打過照面的乞兒。 然而方驚愚卻瞧得出他的劣態,抽出刀劍,疾趨而上,“閻摩羅王”以弓背格擋。 兩人滾作一堆,“閻摩羅王”忽而將手指往身上探去,方驚愚驚愕地看見他的五指插進了自己的傷口,握了一把血。 “是,傷了又怎樣?”“閻摩羅王”齜牙咧嘴地冷笑?!凹幢阒挥靡桓∈种割^兒,我也依然能按死你!” “閻摩羅王”仿佛感覺不到痛,猛地將那自傷口里攥的那把血潑向方驚愚的兩眼。緇衣青年一驚,偏頭閃避。正在此時,“閻摩羅王”忽張口一咬,尖利的犬齒狠狠箝上了方驚愚的手腕。 方驚愚吃痛,即便隔著皮腕套,他也幾乎被咬穿了腕節。那人齒上力道驚人,創口鮮血四溢,深可見骨。 真是條瘋狗! 片刻廝打后,緇衣青年猛地翻身,負痛將刀架于他脖頸之上。 “束手就擒罷,‘閻摩羅王’?!狈襟@愚垂睫,面龐微微沁汗,如覆鉛霜。 楚狂喘息著,慢慢松開他腕節,口角仍流著血沫:“官爺,我既救你一命,你沒考慮過放我一馬么?” “救我性命,我有負于你??赡阕飷赫颜?,更有負于天下。于情于理,都應加以牢檻之罪?!狈襟@愚冷聲道。 “閻摩羅王”開始發笑,方驚愚一顫,他從氈布隙里看見了一只不屈的眼,如蟄伏的餒虎,哪怕深陷囚檻,爪牙仍未鈍。 “要關我入籠?還早著呢,捕頭大人?!?/br> “閻摩羅王”惡狠狠地道。 方驚愚心中忽而一顫,就在此時,“閻摩羅王”突然伸手緊握刀鋒,任血蛇在刃面上流淌,硬是從頸邊挪開。緇衣青年倒抽一口氣,拔劍刺向他,“閻摩羅王”卻硬用手掌接了這一劍。他像猛虎,帶著鮮血嘶吼出聲,忽一仰頸,用力以頭砸向方驚愚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