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下放這么久,除了父母,那邊的人都不怎么跟他說話,他缺乏聊天這方面的經驗,剛剛又很不愉快,看著蘇晚臉上熬出的黑眼圈,想了半天才道:“ 對不起,我那天不該說你不要臉的,也不該說你穿的衣服花里胡哨的?!?/br> 蘇晚這黑眼圈應該是為了掙錢,熬夜做頭繩熬出來的,想來也是,回城的知青很多都過的艱難,更別說無家可歸的蘇晚了,肯定過得更辛苦。算了,家和萬事興,他還是低次頭把蘇晚哄回去見見父母,不管之后大家的矛盾能不能解決,至少讓父母他們不用再擔心地睡不著了。 蘇晚聽的一頭霧水,腳步也在樹蔭下停了下來,她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這人剛剛不還犟地很嘛,怎么突然軟下來了。 莫名其妙! 蘇聰眼睫輕垂,思慮良久,組織好語言后道:“我下放后,可慘了?!?/br> 說這話的時候蘇聰注意著蘇晚的表情,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這些,他不需要她表現得多么愧疚,但起碼還是要心軟一下吧,可此時蘇晚露出的神情像是不解和頭疼。 他繼續道:“那地是大西北一個極其貧困又缺水的山村,戈壁灘上一眼望去都是光禿禿的,只有漫天石頭和黃土的山,起風時飛沙走石,和江南水韻完全不同,一年到頭能洗次澡都是奢侈,村里唯一的井水還是咸味的?!?/br> “我和爸媽一開始到那兒很不適應,總是流鼻血,住的是牛棚,吃的也沒必比牲口好多少,每天就和牛一起吃喝拉撒睡,很臭很臭。那里每年的八月到次年三月,都是天寒地凍的,最低溫度有零下十幾度,可我們只有一身破棉襖,還要在那根本就鑿不動的地上開墾莊稼。有一次傍晚我去山上撿柴,還遇到了一頭狼,如果不是爸點了火把來找我,我可能活不了?!?/br> 初來乍到時只覺得蒼茫、震撼、野性,可其中的艱辛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說來也好笑,在不久之前,他還躺在牛棚里想:要是蘇晚這個嬌小姐跟他們來了這地,怕更是要死要活的。 蘇聰鋪墊夠了之后,這才羞澀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氣消了嗎?” “什么?”這些話明顯超出了她的意料,蘇晚愣了半天這才回神,茫然的看他,蘇聰又垂著頭,那樣子看著特別可憐。 如果蘇聰說的是這幾次對她的警告和嘲諷的話,她早就不氣了,說好不在乎了,自然也并沒有放在心上。 可因為他們上輩子見死不救生的氣,抱歉她心比針眼小,記仇的很,永遠都不會忘,會釋懷但不會原諒。 她就是雙標,就是自私,她就是利己。 見蘇晚不太理解,蘇聰還很認真地告訴她,“我回去想了想我小時候有時候確實不懂事,不應該表面乖巧實則告你狀,害你被爸打的。我也叫爸別喊我小名了,媽說她想明白了很多事,現在時常內疚……你還有什么介意的都可以說,哦,對了,我可以把爺爺的房子還給你,爸媽工作復原了,又重新分了房子,我可以搬過去住的,所以你回去看看爸媽吧,他們很擔心你?!?/br> 蘇晚瞥了他一樣,一時沒有接話。 蘇聰說得口干舌燥,卻見蘇晚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火氣都快上來了,他有些煩躁的抓了抓頭發,只覺得自己什么低聲下氣的話都說了。 她這姿態,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誰才是受害者。 “你自己要回家就直接回,下次別再在門口裝可憐了?!彼麣獾貌恍?,也不想再多說,見蘇晚進了圖書館,便轉身離開了,然后一個人百無聊賴的在街上隨便亂逛著回了家。 其實蘇聰說了大半天,也只有后面那關于房子的一句話,擊中了蘇晚的痛點,這種毫不在意的口吻大大的刺傷了蘇晚那顆敏感的心,真這么大方的話,為什么不救她,是因為現在的房子不夠貴嗎? 嘖,現在仿佛是她十分的貪財,不近人情一樣。 哦,他剛剛說的下放經歷,只會讓蘇晚也覺得自己慘,相比較而言,她下鄉那地,水倒是多,多到她不想去回憶。 蘇晚悵然若失,那時她剛下鄉,他們知青也分三六九等,她當然是最次的有海外關系的資本類,各種孤立針對也不少,分房間時也沒人愿意跟她住,所以沒辦法老知青給她分了邊角一間跟牛棚差不多的破草屋,雨天漏雨,她撿茅草蓋了又還會漏,整個雨季就沒睡過干的床,包括經期都泡著水。 還要干最苦最臟的活,其他知青不想干的挑糞嘛當然也少不了她,不開玩笑地說,她和傅白榆第一次見面就是她挑著糞,傅白榆犯著干嘔皺著眉頭跟沒看見她人一樣匆匆走過。 就這樣苦了一段時間,她都想一頭撞死算了。 可轉機出現了,有男人主動要幫她干活,她當然瘋狂心動啊,流氓混子又怎樣,還是那句話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那人后來還想娶她,關鍵是他爹還是村長誒,所以當他提出結婚時,蘇晚沒太多猶豫,心里的小人瘋狂點頭,想同意下來,但為了臉皮著想,也為了多談點條件和那個時代標配的三轉一響彩禮,還是沒急著同意。 不過那人表示想牽牽小手時,蘇晚也沒拒絕,不就是跟談戀愛一樣嘛,這時冷不丁突然來人了,傅白榆路過看到那人摸了她兩下手,正常人不都應該吃驚或者起哄的呀,他就特別的冷淡地看了一眼又漠不關心地走了。 他太高冷太矜貴,完全不像村里的人,所以他給她印象很深刻,私下一打聽,和村長吊兒郎當的兒子比較后又覺得傅白榆更好,也可能在不懂愛情為何物的年紀她也有點心動過,所以才會有她后來孤注一擲做的決定。 可后來…… 誰會因為自己媳婦兒一碰他,就皺眉頭面無表情渾身都好像帶著冷氣一樣的???她挑過糞,被人摸過手就很臟很惡心嗎?蘇晚感覺像吃了一只蒼蠅般惡心難受,之前所有的憧憬瞬間消失,她居然有一天會這么地被人嫌棄,這是蘇晚無法想象的事,也無法容忍的。 心動但抵不過他的不主動。 所以不管是她,還是傅白榆,都不該在彼此這一棵歪脖樹上吊死。 也許他們婚后應該有過一段相處融洽的時間吧,可因為時間問題,一切不好的都會釋懷,當然美好的也會被人遺忘。 ……. 蘇聰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由遠及近傳來郵遞員的聲音,“七十九弄的蘇晚,出來拿你的電報!” 蘇聰火急火燎的走過去,趕忙大聲問道:“什么電報?是我家的,給我吧?!?/br> 郵遞員還是很認真負責的,一邊拿出電報紙一邊道:“蘇晚是你誰?” 蘇聰低頭沉默了片刻,扭捏接過了那張電報,“是我姐?!?/br> 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只叫她名字,沒喊過她姐了。 “行吧,你簽個字,這是晏山吳縣寄過來的?!?/br> 蘇聰簽好名字,接過那張只是對折著的電報,打開一看,上面就占著七個格子的字—— “孩病重快帶錢回” 現在電報每字兩毛錢,所以很多人會為了省錢,標點符號都沒有。 蘇聰皺著眉頭念了兩遍,這什么意思? 他小外甥生病急需要錢了?還是蘇晚那鄉下男人為了騙她回去,故意這么說的? 都忘了問蘇晚她在鄉下過得怎么樣,不過這會兒他也顧不上瞎猜測了,又急忙跑向了申市圖書館。 到了圖書館后,蘇聰樓上樓下跑了個遍,才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蘇晚。 果然,見到他,蘇晚眉毛不自覺的皺了起來?!澳阍趺从謥砹??” 蘇聰攔住想走的蘇晚,急急忙忙地拿出電報,壓低了聲音,“這是你的電報,發到家里去了。上面說小外甥生病了,要你帶錢回去呢!” 蘇晚遲疑在原地,沒有動彈,還是蘇聰把紙塞到了她手上,看完后,她不知不覺握起拳頭,后又緩緩松開。 這個應該是真的,傅家騙她也撈不到什么好處,傅白榆不會拿這種事騙她,所以前世也病了嗎? “是真的嗎?你要回去看看嗎?其實我們家那么大住你們母子倆肯定住的下的…….” 她沉默良久,不知用了多少力氣,才吐出聲音來。 “嗯?!?/br> “你真要回去?”蘇聰滿臉不可置信,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他長了眼睛當然看得出來她很糾結,也愈發肯定她的婚姻鬧得不愉快,“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碧K晚垂下眼眸。 一旦重新回到晏山,她的現在就勢必要和過去牽連。她曾經做過很多后悔的事情,后面也一報還一報,但他作為她唯一對不起的人,她不打算讓自己這一輩子沉浸在痛苦里。 蘇晚趁著火車站售票廳還沒下班,買了第二天凌晨的火車,來申市的火車票不好買,可離開這兒的火車座位倒是很空曠,蘇晚趕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到了晏山市。 她還要轉一天的大巴車到下面的縣城,蘇晚離開這里的時間看似只有一個多月,實則好些年了,不過回去的路肯定是忘不了的。 其實離婚后她回來看過孩子,或近或遠地見過幾次。后來父子倆搬走了,蘇晚也就沒來過了,可命運就是有那么多巧合,有次母子倆在申市偶然撞見了,那時傅望舒已經十來歲,依舊很疏離她,她有很多話想說沒來得及說出口,而他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想聽你的苦衷?!?/br> 那時蘇晚便無比清醒的意識到有些東西打碎了就不可能再恢復。后來那么多年里,她曾經也覺得,兩人應該是不會再有相見的一天了。 一進縣醫院,那股消毒水味直鉆到鼻子,蘇晚想到了她最后的時光都是這味道,有些犯惡心,連帶著頭也有些暈了,好在被身旁好心的護士扶了一下。 越是靠近病房門口,蘇晚臉上的表情越要維持不住了,站在門口,蘇晚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透過門上的小窗戶,蘇晚可以清楚地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傅望舒。 那么小,那么的脆弱,又那么地讓她膽怯。 第21章 第 21 章 蘇晚眼睛環視了病房一圈, 現在不像后世的醫院人滿為患,有點小毛病就要住院,這個年代除了生重病很少人會選擇住院, 傅望舒病房里有三張病床,但里面空蕩蕩的, 就他一個小可憐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安安靜靜地閉著眼睛,可能是在睡午覺。 如果此時傅望舒是醒著的話,蘇晚肯定會逃避, 她沒有勇氣去見他,也不知道用什么心情來對待他。 期待,愧疚,擔憂?還是失望,難過,有怨有氣?亦或是全都有, 五味雜陳?,F在她更害怕看著傅望舒悄無聲息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還好此時孩子睡著了, 給了她緩沖的時間。 蘇晚在原地頓了幾分鐘后, 輕聲打開了病房的門, 提著行李走了進去, 拿過一旁的凳子坐在傅望舒身側,看到傅望舒從被子里露出的白皙臉頰。 心顫了一下, 果然這感覺跟她看那張重溫了無數遍的模糊照片不同,只有真正瞧見了才能震撼到她的內心。 但人會有天然的母愛嗎?蘇晚不清楚,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她只知道自己懷孕后大部分時間, 因為孕育孩子是辛苦的, 早產時流了好多血后她是害怕的,還要承受分娩的痛苦, 哭鬧小嬰兒的厭煩。 哦,對了,還要看不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他爸的冷臉,現在想來,她應該多少有些產后抑郁,所以她逃避了。 只是會偶爾回去看看,后來小孩兒長大點,和他爸爸一樣不親近她,蘇晚不知道孩子在疏遠她的時候,他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處?還是同樣覺得她很討厭自私? 她很怕是后者,以前的蘇晚從來沒有覺得世界上有一樣東西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孩子出生那一刻她覺得這孩子就是。她怕最應該親近自己的人討厭她,只能她這樣對別人,不準別人這樣對她。 所以她要離得遠遠地,這樣就不用胡亂猜測了。 可拋棄這么小的孩子啊,她真的好殘忍。 想到這,蘇晚嘆了一口氣,微微俯身靠近病床上的小人,打量著這張秀氣的睡顏。 她視力極好,好好地坐著也能看清楚小孩兒臉上細小的絨毛,可不知為何,她就是想貼近一點,小孩兒的奶香味被微風攜帶著涌入鼻腔。 蘇晚單手撐著下巴,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溫柔地輕輕觸碰傅望舒的臉頰,怕等會兒來人了被人看到,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這張臉很軟,還泛著瑩瑩的白光,好看極了,烏黑的頭發有點長了。 傅望舒的眼型像她,對,只有那桃花眼型像,不同于她眼里的戾氣叛逆,他的眼睛清澈干凈,只會用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似的眼神安靜沉默地看著你,和他爸爸一樣難以猜測。 曾經有一段時間蘇晚很討厭相由心生這種說法,總覺得是在暗諷她有心計,現在卻覺得有一定的道理,她確實偏激心思重,他們性子也確實冷淡。 現在晏山已經進入了雨季,昨天可能已經下過雨了,天有些微涼,蘇晚見小孩兒的手還放在外面,想將他雙手塞回被子下。 牽起手后意外發現傅望舒手很冰涼,她雖然沒什么帶小孩兒的經驗,可她也知道小朋友因為新陳代謝快,身體要散熱,所以手的溫度比大人的要高。 現在傅望舒又蓋著被子應該是很暖和才對,也不至于這么冰,蘇晚看著那滿手背都是輸液孔的小手猜測到,他可能是才輸完液不久,手才這么涼的。 蘇晚小心翼翼的將他的手放進自己手心里焐熱,熱了后又趕忙拉了被子給他手蓋上。 她來這么久了,傅白榆也不知道是跑哪兒去了。 如果是別的家長不像話地把自己的孩子一個人扔這兒,蘇晚肯定會在心里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指責嘲諷那家長不像話,有偷小孩兒的進來怎么辦?小孩兒病情出了問題怎么辦?他這么小,睡覺不小心用被子捂住口鼻怎么辦?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可現在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是她,她就是最不負責的人,有什么資格來評價別人。 呵,“生而不養,枉為人母”,這是蘇晚放下尊嚴求兒子救她時,他身邊那個女生給她的評價,哦,那女生也就是馮希薇她女兒。 蘇晚最后的時光想到這心就絞著疼,五臟六腑都疼,就連呼吸都是痛的,現在也會覺得心底喘不過氣來。 所以啊,有時候折磨人的不是別人的絕情,而是她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她沒有回頭路了,她也沒有爺爺奶奶那唯一的避風港了,她脾氣倔,就應該即使風大雨大,也要一個人走下去,她就不應該回頭去求他們的呀! 此時此刻,蘇晚那些壓制著自己不去回憶,且逐漸遺忘的記憶仿佛又回來了,她不懂她已經不擇手段地一而再地救自己于世間水火,為什么她的生活一直不如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