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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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只怕他這樣晾著她,既不談和離也不好好過。日子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起來,無窮無盡地虛耗著。 他這個人軟硬不吃。 王姮姬努力忘掉這些煩心事,撫了撫甘棠樹嫩綠的葉子,入秋了,天氣將寒,不知這樹木能否順利成活。 “就地搭個暖棚吧,樹木怕冷,建康城若下大雪肯定要死掉的?!?/br> 馮嬤嬤俛首諾著,心頭膽戰心驚,千萬別讓姑爺洞察這樹木的含義,否則讓步的就不是姑爺了。到時別說樹木碎為齏粉,她這把老骨頭和小姐都得一起碎為齏粉。 時光漫如流水,將溫煦化為寒冷,十一月便隱約有輕柔飛旋的雪花了。 一痕涼月,雪糝似沉甸甸的鹽粒,橫空潑撒在半空中,呵氣成冰。 建康城車馬填咽的街巷漸漸染上一層霜色,枝頭零落瑟瑟作響的枯葉,獨屬于冬日的昏沉烏云籠罩著江南大地。 流淌著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梧葉西風飄蕩之中失去了昔日的活氣,岸邊閃著晶光的凝冰,滑溜溜的摔人跌倒。 入冬了。最冷的天氣就要來了。 朝廷的軍隊和江州流民決一死戰,又二哥率領,浴血奮戰攻城略地。王家許多習武的子弟參與到了這場戰爭之中,幾乎每天都有捷報和流血犧牲傳來。 瑯琊王氏的藍圖是先長江狹口地區的江州,再以江州為大本營,cao練士兵,培養糧草,依次奪去荊州、梁州、湘州、交州,奠定東晉王朝的權杖。若再有余力,北上收復因五胡亂華失去的國土,勠力匡扶帝室,克復神州。 江州之役對瑯琊王氏至關重要。 整整一月王姮姬都沒見到郎靈寂,期間經過了十五,他也沒過來同房,音信全無。 江州戰事吃緊,郎靈寂得在前線為二哥指點策略,依照爹爹的遺愿?,樼鹜跏先f世永昌。因為許昭容的事,他大抵將她徹底冷落。 情蠱的解藥,留了兩三顆包裹成糖紙的樣子,靜靜放在他書房桌案之上。 王姮姬拿了卻不想吃,實在忍不住才抿一口暫緩情蠱嚙心之苦。每日撫琴讀書,拆一拆瑯琊王氏的重要牘文以及二哥的書信,日子平寂得仿佛結了蛛網。 主母失寵了。 府里人嘴上不說,心中洞明。 姑爺已月余冷落主母,連封書信都不寄,許太妃那邊卻日日能得問安。 主母悍妒,為難許昭容姑娘。 這就是為難許姑娘的下場。 許昭容的膝蓋被毀得不輕,涂著最上等的跌打損傷藥,價值千金,都是從姑爺私庫里出的人力和財力。 主母本不得姑爺喜歡,如今潑辣跋扈,完完全全把自己葬送。多少男人都不愿娶世家貴女,只因妻子顯貴,跋扈任性,使婚姻成為噩夢。 這屋姑爺應該再也不回了,等江州的戰事一結束,二人便和離。 眾人等著看王姮姬的笑話,成婚不要半年,遭人家夫婿退婚,說是和離,僅僅顧忌瑯琊王氏好聽一點的說法,其實王姮姬被休棄了。 十一月凜冽的寒風吹得松樹枝葉碰撞,呼啦作響。百年難遇的大雪席卷了整個建康城,淮河上獵獵刮著裹挾雪糝的白毛風,剮人臉就是一個血口子。 如此惡劣的情勢下,許多貧苦百姓在饑寒交迫中凍死,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狀。 王姮姬作為瑯琊王氏的家主,冒著風雪帶領族人施粥施米,建造了數個臨時難民棚,抵擋洶涌而來的風雪。 然投入再多的錢糧對這場風雪來說也是杯水車薪,越來越多的人流離失所,有的被逼急了上山落草為寇,專在風雪中搶劫殺害過路客商維持生計。 瑯琊王氏作為地方豪族,引起了不少人的仇富心理,謾罵與指責滿天飛。 王姮姬渾當沒聽見,每日和王瑜等人照例賑災救濟孤老,出錢出力。 當初瑯琊王氏立了個小家主令人嘖嘖稱奇,沒想到這小家主還真擔起了家主的職責,使王氏運轉得有模有樣。 許太妃亦感受到了亂世洶洶,想主動做點什么。不過她是禮佛之人,善男信女,遇見困難時更愿意向佛祖祈禱。 建康城近郊遠山的永寧寺,荒廢多年,漆墻剝落,許太妃想為佛祖重塑金身,捐些恩德,庇佑家宅。 這原本是造福的好事,奈何那塊地皮屬于瑯琊王氏,若要動土改建,需得有王姮姬這家主親自察看允諾才行。 王姮姬走不開,她每日都要施粥施糧,看著城中蠢蠢欲動作亂的流民,駁回了許太妃這一提議。 許太妃素愛禮佛,聞為佛祖重塑金身這樣積德造福的事王姮姬都要拒絕,哭天抹淚,鬧著絕食回瑯琊郡去。 王姮姬豈能讓許太妃在這時候胡鬧,路逢大雪,盡是流民和賊寇,這老嫗恐怕剛出了建康城就會身首異處。 許太妃死了倒沒關系,她卻要白白擔罪,落個不孝婆母的罵名,于瑯琊王氏抹黑,敗壞家族的風績。 王瑜和王瀟聞此,表示理解,“重塑寺廟能收容一部分流浪的比丘,于當下的災情有利。九妹且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們盯著,不會出什么差錯?!?/br> 王姮姬懶得與許太妃同行,聽兩位哥哥這么說,稍稍改變了主意。 許太妃聽家主金口承諾,歡歡喜喜準備包袱細軟,帶著侄女許昭容和幾個喜歡的婢女一塊去永寧寺,雜七雜八的物件整整塞滿了馬車。 王姮姬指責道:“太妃以為上山是兒戲嗎,大雪漫天,饑餓寇掠,一不小心就會送掉性命,您這般拖家帶口作甚?!?/br> 許太妃被兒媳訓誡,心中老大不快,“聽聞山間有溫泉,天寒地凍的,浸浸熱湯正能熟絡筋骨?!?/br> 王姮姬有些無語,山上的溫泉是先祖王導興建這座永寧寺時候開辟的,多年未曾使用。如今這兵荒馬亂的,許太妃還有心情泡溫泉。 許昭容覷了眼王姮姬臉色,低聲勸道:“姨母,昨日昭容說泡溫泉只是隨口一說,您千萬別為難主母?!?/br> 那座溫泉是座藥泉,聽聞對跌打損傷有奇效。許昭容膝蓋跪出了傷疤,若用此泉療傷,皮膚定能光潔如初。女子誰不愛美呢?許昭容還盼著入府為妾,以色侍他人,更要保持皮膚的完美無瑕。 王姮姬直齒冷,原來許昭容出的這主意,上躥下跳的真是不老實。許昭容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來貨如何得知王家有藥泉,恐怕是郎靈寂的暗中指點。 他心疼他的愛妾真會借花獻佛,王家的溫泉哪里是給許昭容這等人準備的。 一行人出發。 若在平時,王姮姬這等身份的家主出行,必定寶馬雕車前呼后擁?,F在正處艱難時刻,不宜鋪張浪費,大興排場的話,必定會被山賊流寇盯上。 王姮姬仔細選擇了相對來說太平的官道,使武功強悍的部曲隨行。 許家姨侄倆兩駕車,王姮姬一駕,外加十幾名護衛,踽踽行于山間雪路之中,猶如白色蒼茫沙漠中的一隊螞蟻。 路上卻還是出了意外。 首先是山間發生了小規模雪崩,落石滾下,壓垮了道路,幾名部曲為了搶救許太妃冗重的金銀細軟之物,被墜落的高大樹木壓傷了腿部,重傷癱瘓。 隨即,窮兇極惡的賊寇忽然殺出來,發瘋拼命,竟在官道上亂殺亂砍。部曲們受了傷,根本不是成群賊寇的對手。 許太妃和許昭容嚇得瑟瑟發抖,縮在馬車里哭天抹淚,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她們都是婦孺,平日深居內宅,哪里面臨過流寇作亂的生死時刻。 王姮姬亦畏懼,卻是此刻眾人中唯一的主心骨,必須保持清醒和鎮定。 許太妃不能死在這里,否則天下人會用孝道的名義中傷瑯琊王氏。 她當機立斷道:“換馬車。許太妃,下來?!?/br> 賊寇想要的僅僅是財物和美色,若王姮姬帶著許太妃的滿車寶貨引開敵人,定能換得這老嫗的一線生機。 再不濟,就把許昭容拋出去。 許昭容不是花容月貌我見猶憐嗎?賊匪見了,定然走不動道。 因為世人崇尚的“孝”,保住許太妃的性命就行。 許太妃嚇得腿軟了,顫顫巍巍。 “那我的細軟怎么辦?” 馮嬤嬤厲聲喝道:“太妃,什么時候了您還在意身外之物?” 若非許太妃明晃晃帶了這么多寶貨,還不至于有此一劫。用不了多久,賊寇就會把她們全部包圍,連命都沒了遑論什么細軟? 她們小姐何等千金尊貴之軀,竟被這二人連累得以身犯險。 許太妃和許昭容兩個弱質被換到了王姮姬那架馬車之中,輕車簡行,由僅剩下的兩名強壯部曲一路狂奔護送到山寺。 王姮姬則帶了許太妃的大批財物,從賊寇的地盤過去。 當然她不是盲目送死,更不是為了許太妃和許昭容犧牲。部曲雖然都折了,既白卻武功高強,有八成把握在舍棄財物后,護著她和馮嬤嬤平安無事。 王姮姬自己,馬術也極好。 為今之計唯有搏一搏,才有希望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 許太妃上山禮佛突然出了意外,遭遇雪崩,流寇作亂,所帶部曲折損許多。 消息傳出去后,大量官兵立即上山救援,瑯琊王氏亦出動了不少精兵。 官兵冒雪上山搜尋到許太妃和許昭容時,她們的馬車車輪正被卡在兩塊石頭間,大雪封山,分外無助。 許太妃臉都被凍得皴裂了,“兒!你可來了,母親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r> 許昭容柔柔弱弱的,亦垂淚蜷縮在馬車里,渾身衣衫冷似鐵石,像看見了救星一樣。 郎靈寂見她們二人在此,命人將棉衣給二人披上,送去了山中的永寧寺。 永寧寺早已被瑯琊王氏的人打掃過,炭火和食物都是充足的,即便在大雪的深山中住半個月也毫無問題。 “可遇到賊寇?” 許太妃含淚搖頭,“并未?!?/br> 郎靈寂叫其余瑯琊王氏的私兵也收斂起來,被雪崩砸傷的部曲送去療傷。 一場玩笑,有驚無險。 永寧寺,溫泉準備就緒,佳肴美酒備好,地龍燒熱,一切有條不紊。 許太妃和許昭容先是跑了個熱湯澡,驅除周身寒氣,另外又飲了nongnong的姜湯,這種天氣若害了風寒會要命的。 這里絕對安全,流寇和山賊不可能流竄到這里,周圍手持長戟的官兵森嚴把守,弓箭填滿,保證足夠的安全感。 許昭容如愿泡到了王氏熱泉的水,因禍得福,膝蓋上的跪疤慢慢痊愈,又恢復了完美無瑕的容貌。 不愧是累世功勛的瑯琊王氏祖上傳下來的熱泉,即便只是一汪水也如此滋潤,流淌著金子似的,有妙手回春的療效,泡一泡快活似神仙。 許太妃被嚇得不輕,泡完了熱泉后仍心神恍惚。郎靈寂從朝堂趕過來的,諸事繁身,象征性地安撫了兩句。 不過他也沒太多耐心,信然片刻便從許太妃處走了,回到廂房摘下斗篷,慢慢飲了杯冷茶,始終不見那人人影。 他在等著她,好好談談和離的事。 望向窗外,窗結了一層霜。 清寒的山間有狼群和野獸出沒,人會在極度低溫下失神失志,淪為野獸果腹之物,或體力耗盡被雪埋葬。 郎靈寂下意識問,“主母呢?還在泡熱泉?” 侍奉的小沙彌茫然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