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道夫的耐心很好，他忠實地履行著一個朋友的義務。友誼之所以珍貴，其中關鍵的一點就是它能讓我們享受被聆聽的幸福。善于聆聽的朋友不會借機說教。善于聆聽的朋友不因意見不合就批評指責。有善于聆聽的朋友相伴左右，我們便有了極度的幸福體驗。

    克洛伊不顧對方的沉默，也不顧今天的場合，自顧自地訴說著。魯道夫沒有抓住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心中又泛起了一陣遐想。

    “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而我的生活看不到一絲波瀾?！?/br>
    “流水不爭先，爭得是滔滔不絕?！濒數婪蛳爰m正一下她的人生觀，他不禁想到了戰壕里朝不慮夕的士兵，一路上風餐露宿的難民，工廠中食不果腹的工人。

    這些人的命運更加無奈，他們從不埋怨，因為生活亦是生存的重擔，就已經讓他們難以喘息。

    “文明社會就是允許人用任何方式活著?！笨寺逡了坪鯇λ眠^且過的生命觀有些不滿。

    魯道夫有些想笑，她的生活衣食無憂，所追求的是理想，更近乎于幻想。她的生活是優雅的，就連傾訴時，還有心修飾著辭藻，說著那些充滿哲思的格言。

    魯道夫本想向她講述一下蕓蕓眾生的生活，但還是放棄了?？寺逡岭y以理解生存，難以理解她腳下的人。就像是她家土地上失去兒子的老嫗，一邊哭泣著，一邊還在撿拾著田地里的稻穗，克洛伊會暗自感傷，也會不加掩飾地感嘆著：“真是沒心沒肺?！?/br>
    “你見過這樣的人嗎？”魯道夫還是沒有忍住，她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克洛伊沒有回答，這樣的人無處可尋。但她似乎不滿魯道夫的態度，覺得他沒有盡到一個知己的職責。

    “您不能這樣要求我，您的人生是完美的?！?/br>
    “世上沒有完美無缺?！?/br>
    “您的追求過于崇高，您的生活足夠精彩?！?/br>
    “人生40%的時間都是無意識的，剩下的60%大多數也都是由無聊和疲憊構成的，真正精彩的部分可能不到5%。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濒數婪虮徽痼@得無以復加，他的形象實在是有些過于偉岸。

    “而我沒有，不過生命本就如此。希望是火，失望是煙，生活就是一邊點火，一邊冒煙?！?/br>
    魯道夫笑了，看來她的哲學不錯。

    “那就請多些希望，少些失望?！?/br>
    “謝謝，我的希望很少，我也沒有失望。您能聽我傾訴，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慶祝不是為了贊譽，而是為了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愛與被愛，正如您愛這個國家?！?/br>
    “沒有距離就沒有崇拜。彼此相知這么多年，你還與我有距離感嗎？芬妮?！?/br>
    “曾經沒有，但現在似乎有了。我欽佩您堅守孤城的勇氣，那是我難以想象的無畏?！?/br>
    “在你的心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個英雄，一位橫刀立馬的將軍，還是我親密的朋友?！?/br>
    “既然是朋友，我可以向你傾訴嗎？”

    “當然?！?/br>
    “我也有自己的苦惱?！?/br>
    “愿聞其詳?！?/br>
    “藏不住的崩潰只是傷痕，藏起來的崩潰才是勛章。世人所贊頌的我的榮譽，都是我的恐懼。我曾無畏地踏上最為兇險的戰場，我也想過退縮，只是我我所掌控的，不僅是我的命運，還是一支軍隊乃至國家的命運?！?/br>
    “情感促使我做出選擇，雖然結果好一切都好，但在當時，我幾乎難以承受?！濒數婪蛑v述著自己的故事，講述著自己的心理變化。

    克洛伊立刻糾正道：“可你至少做了，證明你的堅強戰勝了懦弱?！?/br>
    魯道夫覺得自己的心理可能出現了創傷，事實上，所有從戰場回來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地出現心理問題。

    維也納的軍官們曾嘲笑弗洛伊德的研究，但現在他們不得不從他的著作里尋找詞匯，來定義那些千奇百怪的心理疾病。而魯道夫的精神創傷不僅來自于戰場，更來自于世界的未來。

    “我一直都還沒有適應，我畏懼戰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人?！濒數婪蛘Z不驚人死不休。

    克洛伊實在無法想象，一個英雄，一個將軍，會說出這樣的話。

    克洛伊沒有說話，她等待著魯道夫的解釋。

    “怎么去說呢，我其實也很難說清楚。首先我對勝利不抱有十足的把握?！?/br>
    “沒有人可以保證勝利?！笨寺逡涟参恐?。

    “我或許可以?！濒數婪蜃猿暗匦α诵?。

    “您當然可以，所有人都相信您?！?/br>
    “你知道我們面臨怎樣的對手嗎？”

    “俄國，法國，英國，還有塞爾維亞?！?/br>
    “你覺得我們能贏嗎？”

    “當然，我們很強大，我們的盟友也很強大?！笨寺逡琳f出了最標準的答案。

    “我們在對抗整個世界，紙面上敵人的實力兩倍于我們?！?/br>
    “您不能說出這樣的話，您的判斷毫無根據。作為軍人，您需要承擔勝利的責任，我相信您，國家和人民相信您?！笨寺逡敛幻靼姿谋^來源何處。

    “未來充滿可能，我們也不能單純地將這場復雜的博弈數據化?！濒數婪虺姓J了自己的武斷。

    “從軍事和政治角度你也許無法理解，我可以嘗試從哲學角度說明?！?/br>
    “嗯？我愿意洗耳恭聽?！笨寺逡溜@得很感興趣。

    “規律是客觀的和普遍的，敵人的實力強于我們?！?/br>
    “我認同這個觀點，但我同樣堅持意識的能動作用?！?/br>
    魯道夫覺得自己可能窺探到了克洛伊的思想，“當然，這也是我們之所以選擇戰爭，結局取決于每個人?！?/br>
    “更取決于你的內心?！笨寺逡裂a充著。

    “你更愿意相信意識決定物質這樣的唯心主義理論?！?/br>
    “嗯?！笨寺逡吝t疑了一會兒，“也許是的，畢竟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br>
    “好了，不去討論世界是唯物還是唯心這種深奧的問題?？傊?，我只是有些看不到希望，因為唯物主義更加真實與科學，物質決定意識，這是客觀的真理?！濒數婪虮莸卣f著，單槍匹馬地改變世界何其困難。

    “我是第一個聽到這些話的人嗎？”克洛伊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也是唯一一個?！濒數婪蚰抗馊缇?，像是一個思考的智者。

    “看上去我們同病相憐，都在逃避著未來，都躲在自己的內心中?！?/br>
    魯道夫語氣低沉，“沉思的人有一個目標，幻想的人卻沒有。我不會去逃避未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