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她承受萬頃的孤獨,因為周遭不見其他的生靈,只有土地鋪展開,紅汪汪的土地,仿佛油血淚澆灌。 天際,裂開一條縫隙,忽然了有了色與影,她看見含笑的父親垂首吹著口琴;看見母親在灶臺邊揮著長柄鐵勺熬著香濃馥郁的糖稀,看見郭發打著赤膊,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流淚;看見沒有出世的孩子——那是一個穿棗紅色棉襖的女孩,扎著羊角辮,有酷似她的疏淡外貌,卻又有郭發身上的虎氣,她雀躍著,手里抽著一顆碩大的冰尕:“mama!你快來呀!” 齊玉露的手心熱乎乎的,刺癢癢的,是來自世外的體溫,她的嘴唇,正被親吻,如同有淚,是酸苦的,那人輕輕地、執著地啄,像是水晶棺材里,王子在試圖吻醒公主,她想,現實里會是多么荒誕可笑,她的病體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郭發堅硬的胡茬扎痛她的皮膚,身上還穿著一身洗不去汽油漬的工服。 “你要是一輛車就好了,我想盡一切辦法修好你……”她能聽見他癡妄的低語,尾音顫抖,拖出老長的哭腔。 真好,沒有恨,只有留戀,一腔不打折扣的愛。醬油和醋的難題就那樣落幕了,多么令人開心。 齊玉露開始一切浪漫的幻想,她感到那么輕松,因為一切都已經走向終結。 她的感官一點一點復蘇,極度的寒冷中生出熾熱來,魂魄勉力地浮上冰面——條子的犬齒深深嵌入她的皮rou里,郭發緊緊擁抱住自己,給她不容呼吸、劈頭蓋臉的親吻,來自十多年前的往事變成一把飛刃,正過她的耳邊,留下火辣辣的擦傷,她心頭一陣轟然的抽搐,像是慢慢在破冰。 “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跟我走嗎?”齊玉露伸出手,像是召喚。 郭發笑了,眼睫凝然,不加片刻猶豫走上前去,語調平靜而篤定,把她的手穩穩地貼在自己的頰邊,輕輕地為她呵著氣的,唇邊徐徐呼出乳白色的冷霧:“會,就算是一艘像泰坦尼克號那樣必然會沉的船,我也會陪你上,一直到生命最后?!?/br> 他那說話的方式越來越來越像自己了,齊玉露很欣慰,她走進了他的身體里、靈魂中,即便最后不能活著,也可以躲在他心房的最深處,那是最好的葬身之地,不是嗎? 這樣凜冽但不失可愛的冬日,她會永遠懷念,他和她披著一身風雪,說說笑笑,咧開大牙,也不怕冷風侵襲,身后的事,都拋之于云霄之外。 “齊玉露,今天晚上吃點啥?” “豆角吧,豆角不燉太熟?!?/br> “你可真壞啊,你想毒死我!” “反正你做飯,我喜歡吃硬豆角,火候你把握唄,別把咱倆都送走就行?!?/br> 瑣碎的家常像雪片一樣飄然而落,紛紛揚揚,齊玉露伸出手接住,全融化在手心里, “齊玉露,我想你了,你快醒過來?!?/br> 齊玉露睜開眼睛,看見滿室的春光,郭發就枕在她的手心里,濡濕著眼睫,眼淚都流向自己:“我也是?!彼氖植淮舐犑箚?,艱難觸了觸他眉頭上的刀疤。 郭發眨了眨眼,掐掐自己,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夢。他就知道,有關她的希望,總不會落空。 第66章 地久天長(五) 瓦藍的晴空被汽笛的鳴響劃破,自太平站出發,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上,齊玉露和郭發踏上新的征途,醫護人員全程護送,更有公安機關的骨干陪同。 舒軟的臥鋪,寬敞的包廂,是屬于緝兇模范齊玉露女士的殊榮,他們要穿越冰封的東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國骨腫瘤最好的專家團隊治療會診,一切費用,都由國家報銷。除此之外,齊玉露的賬上,還得到了十萬元賞金。 這些天,齊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訪——電視臺、報紙、學校等等,別管什么,她毫不怯場,從鬼門關打馬走過,已經萬事都不怕,以平靜如神的口吻講述自己擊斃連環殺人犯的全過程,她驕矜地抿起嘴唇,樂此不疲地接受命運的閃光燈,感覺光輝的未來就呈在眼前,觸手可及。 郭發曾許諾給齊玉露的那份關于火車與遠方的浪漫,只能在這樣的景況下實現。他吹出哈氣,抹去冰霜,指向朦朧的窗外:“你看,剛才還是大雪呢,現在已經能看見綠了?!?/br> 他們一路攜手,風雪載途,匆匆穿越時間與空間,脫去厚重的襖與靴,面對陌生的季節和浩大的城市,便來到了首都的春天里。 治療是無比艱苦的,齊玉露吃了太多苦頭,骨盆的腫瘤不斷威脅著腹中的胎兒,更有肌rou的萎縮、截肢與癱瘓的風險不斷侵擾著她的康復之路。 好幾次,齊玉露打算放棄了,舊日不幸的泥潭漫過她的病軀,企圖再次將她吞沒。 “郭發,我越來越不中用了,撐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換一條命,我寧可不想活了,”熱淚緩緩流進雪白的枕頭中,齊玉露忍受著劇痛,感覺這副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她只想要安樂地脫離這副支離破碎的軀殼,“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br> 郭發緊緊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這些天的反復放療,讓她流盡力氣,身上的皮rou,僅剩薄薄一層,她抗拒著,常將自己枯槁的臉邁進被子,所有隱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堅決不會以孩子為名自私地綁住她,他哀哀地落淚,這種沉重的時刻,除了無能為力,什么都難講:“你聽著,齊玉露,我沒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經堅持到現在了,不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 lt;a href= title=救贖文target=_blankgt;救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