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恨媽么?發啊,”余祖芬小心翼翼。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兒,我知道我本來不該來這個世界上,你受了太多的苦,現在傷害你的人都沒了,”郭發目光灼灼,忘了自己也是個傷痕累累的人,“以后也不會有,要是有,我就親手廢了他?!?/br>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余祖芬發現自己成了那種極愛說教的老人,她再也忍不住,摸了摸淚:“兒子,媽給你道歉,媽一直都對不起你,那些邪氣怨氣全撒在你身上了?!?/br> “媽,你這是干啥?”郭發無可奈何地伸手撫摸,她半老的臉上沾滿了白面,“我餓急眼了,能不能讓我好好吃口飯?” 余祖芬晃了晃盤子,將黏在一塊兒餃子搖開:“媽讓你記著,你以后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你能有一個好家庭,能有你一輩子的愛人,你也許有你自己的孩子,兩只眼睛向前瞅,你的路還那么老長呢?!彼龏A了一只花邊餃子,這也許是每頓餃子里的精華,寶貴之極,要給家里的寵兒吃。 母親手上的動作像是古老的傳統,大人們老是有種奇怪的默契,吃餃子要保持警惕,不能讓任何一盤砣掉,這讓郭發想起過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頓年夜飯,他的熱淚和餃子湯一樣guntang,奪眶而出,又順著鼻梁滾到鼻尖,直直滴落在醬油蒜醬里,他張開嘴,一口兩個餃子,沒空去嚼,只想盡快入腹暖胃:“咋沒整點餃子皮?我現在也挺樂意吃?!?/br> \\ 那一晚,收拾了碗筷,母子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早早進了被窩,只有客廳的舊鐘滴答作響。 余祖芬的房間,有輕輕的叩門聲,郭發拎著自己的枕頭:“媽,他們說外頭死了挺多人,我害怕?!?/br> “過來吧,媽也是睡不著,一直翻來覆去烙大餅,”余祖芬騰出一人的位置,拍了拍床角,“嘮嘮嗑吧?!?/br> 余祖芬伸手摩挲著郭發的肩,郭發觸電似地,有些忸怩地躲開了——她的親昵讓他有些不適。 “你咋啦?” “你不揍我,我有點不習慣?!惫l訥訥地說。 余祖芬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孩子,媽不是好媽,你有權利恨媽,你明白嗎?那是你的自由?!?/br> “你今天真嘮叨,”郭發抱著枕頭,還是有些戒備,“都不是你的錯,沒有那個姓潘的,我就是你們好好的孩子,命都是一環套一環的,誰也逃不了,趕上了你就得受著,沒死就得活著?!?/br> “我兒子長大了,”余祖芬懾于他眼中哲人的老成和憂郁,或許是那瘸子女孩影響的,一定是好事,男人如果具備這樣的特質,是很稀有的,“媽給你唱歌,你聽不聽?” “行,工廠文藝骨干余同志來一首吧?!惫l順勢躺下,那是父親曾經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昔日歡快的貧勁兒正一點一點回到魂魄中。 余祖芬清清嗓子,大方地開了腔,她從前愛唱二人轉,不自覺柳眉飛揚,腰身筆挺,聲音甜而高亢,每一處轉折都透著靈動。她覺得手里瘸了把扇子,如果有,下一刻就能跨越了十幾二十幾年的光陰,回到工廠中央的舞臺上,年輕的她,彩扇一甩,睥睨一切。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呀,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報時鐘,響叮咚, 夜深人兒靜啊, 小寶寶,快長大, 為祖國立大功啊。 月兒那個明,風兒那個靜,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睡在夢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br> 這一晚,郭發睡得很香,夢中隱約感受到背后的濕潤,他這次夢見自己成了水手,抵著船帆,海洋平靜如歸宿,像是回到了母腹中,四處都是溫暖的羊水。 第48章 大雪無痕(四) 一個響晴的冬日,中原街,契訶夫咖啡館。 郭發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脫下厚重的羽絨服,露出里面那夏日的行頭,幾個月的擱置,褶皺未生,嶄新依舊——深褐色休閑西裝里面配高齡黑毛衣,蹬棕色雕花皮鞋,腳上多套了三層棉襪。他專程去理發店剪了頭發,還修了臉,堅硬的發絲被摩絲理得柔潤,手腕上,是父親郭震留下的手表,據說是上海牌手表,當時可抵一個工人四個月的薪水。 他的全身上下布滿長輩的饋贈和遺物,每個毛孔都背負使命,被悶得緊張得冒汗,他一個人打量著四周,年輕的男女挽著手在輝煌的旋轉門處進進出出——太平最有面兒的約會之地,非這里莫屬。 郭發點了兩杯熱咖啡,苦而烈,他喝不慣,抿了一口就撂下,索性掏出煙盒,一支又一支地抽起來,煙屁股全都捻滅在旁邊的咖啡渣煙灰缸里——從今天開始,他要改掉在手心里滅煙的習慣。 齊玉露紅著鼻尖和下瞼,揮了揮眼前的煙霧:“好好的咖啡館,讓你抽成天宮了?!?/br> 這一次赴約,她足足晚了一個小時。郭發看了看表:“行,暗號對上了,齊玉露同志就座吧?!?/br> “你還真別說,你今天真挺像個特務的,還是洋特務,”齊玉露放下手里的東西,連聲說抱歉,“你沒生氣吧?” 郭發板著臉,眼珠子里掩不住喜悅:“我生什么氣?你這是報復我呢?!?/br> lt;a href= title=救贖文target=_blankgt;救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