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離別那日,他頭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緊張到掌心汗濕。他說,等他賺夠了錢,搏一搏軍功,就來娶她。請她,一定要等他回來。 她當時重重點了點頭,應下了。 可而后,她也被父親送入宮中,背井離鄉,本是滿載著家族的期望,卻因容貌平平在宮中只得了粗使婢女的活計。 從此,她再也沒望過天?;蕦m里只有四角的天,無法與故鄉的天相比擬。 而她的故鄉,已變成了她遙不可及的回憶。 涼州離長安,有多遠呢? 她當年從家中出發,跟著馬車走了數月才到長安。入宮后,每年通過驛站往家中寄信,要次年才能收到家人的回信。 但她聽她的好友,御前伺候的小梁子說起,長安與涼州往來軍報最快僅需十日便可送達,只不過得跑死數匹良馬。 風荷記得小梁子說起那話時吹噓的模樣,她才不信有那么快呢。小梁子向來喜歡夸張其詞,故意逗她玩。 小梁子是和她同一年入宮,卻因膚白貌美,人又機靈,進了內侍省,認了掌印張公公作干爹,也討得了御前侍奉的好活兒,從此平步青云。 他發達了,卻從未忘記風荷,還會時不時送她些有趣的玩意兒。 雖然有的是人要討好他們御前的人,過他們手的一般都是貴重的物件,但風荷也不怎么稀罕。她只喜歡公主賜下的東西。 公主向來大方,會把逢年過節宮里賞賜的綾羅綢緞賞給她宮里的人,由凝燕姑姑往下分發。 凝燕姑姑是朝露宮的掌事姑姑,聽說原來是另一位和親在外的長公主的侍女,只是不知為何又回到宮內,侍奉起了這位清河公主。凝燕姑姑素來板著臉,從來不笑,眼邊還有道刀疤,風荷起初是極怕她的。 但接觸久了,倒覺得她為人剛正,行事公道,就像這次中秋,大家選賞賜的時候,凝燕姑姑就指著她說: “風荷值夜從不打瞌睡,該賞。這些公主賞賜的布匹,你先選?!?/br> 她又驚又喜,被推搡著出去,歡天喜地挑了一匹赤色羅紋的絹布。那么好的料子,摸起來像幼兒的肌膚一般柔軟。她想存下來,等她年滿出宮后,她的小郎君也該從軍中回來了。 到時候,可以裁作嫁衣。 姑娘家,誰不喜歡紅艷艷的呢??晒鞯钕碌囊律岩幌蚬训?,白得就像故鄉天邊的流云一樣。自風荷來她宮里,從未見她穿過紅。艷色的布匹都被作為賞賜,倒是便宜了她們這些下人。 可即便是發賞賜的時候,也從不見公主人影,都是由凝燕姑姑代勞。 公主甚少出門。若是出門,便是去含元殿。小梁子偶爾說起過,公主和圣上談的,都是西北的軍機大事,不要他們伺候,連他和他干爹都會被屏退在外間。 風荷就想,怪不得公主每次從那里回宮,都是眼見的疲累不堪,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氣神。 她印象最深的一回,公主剛過晌午就急匆匆離了宮,從含元殿回來時已是入夜掌燈時分。 公主被凝燕姑姑攙扶著回到朝露宮,在門旁守著的風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面色慘白如紙,鴉青的鬢邊已被濕汗浸潤,發青的唇一張一合,虛弱地笑著,正對身旁的凝燕姑姑說著些什么。風荷只隱約聽到一句: “還好,還好圣上被我勸下來了,沒有聽張恪的?!?/br> 風荷也曾聽說“伴君如伴虎”,越發佩服起小梁子他們的本事兒來了。 若不去含元殿的時候,公主平日總會待在暖閣書房里,整日都不出來。 暖閣的書案上,終日攤著一張黃麻紙為底的輿圖。 那是公主的寶貝,從不讓任何人動的。 風荷只記得有一次,她替班進去灑掃,見到公主趴在輿圖上,柔白的面靨緊貼著粗糙的紙面,纖細的玉指輕輕撫過輿圖上一個個烏黑的小點。 溫柔得,就像在撫摸愛人的面龐。 其中一個她手指盤桓最久的黑點,上面的字跡,風荷識得的。 正是她的故鄉,涼州。 彼時的她并不知曉,公主和她一樣,想極了涼州,想要回涼州。 她只會羨慕公主,金枝玉葉,錦衣玉食,深受圣寵,只要她蹙個眉,想要什么,內侍省都會巴結地即刻送來。 可公主她偏偏什么都不想要,終日在房里待著,守著那份輿圖,空洞的眼神盯著輿圖上的涼州。 風荷想著,許是公主身子不好,沒有興致,待她好些了,就會開心起來了。 公主身子一直不好,風荷是隱約知道的。 因為那個眼熟的太醫每月都會來宮里看一次。每每他臨出門,風荷都會觀察他的神情,是一回比一回凝重,到最后干脆哀嘆連連。 彼時她只是有猜測,卻不知道到底有多嚴重。 直到那一日。 不過才入秋一月,皇宮里卻是已冷得直凍腳。風荷本是守在朝露宮門處值夜,忽聽寢宮里傳來一陣驚呼。 她奔了進去,赫然看到素紗帳幔之中,掩著一大片鮮紅,在燒灼的燭火下顯得煞是觸目驚心。 是公主睡夢中突然醒來,大吐了一口血,再昏死了過去。 朝露宮亂作一團,風荷從未見到一向有條不紊的凝燕姑姑如此慌亂的模樣。 那夜,圣上也來了。 看到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公主,他在榻沿靜坐了一會兒,沉峻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只離去時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