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清河轉過身,長睫翕動,掩住眸中情緒,淡然一笑道: “我昔年在河西軍中行醫,對那醫官有點小恩,這么一個小忙,他不會不幫?!?/br> 凝燕搖了搖頭,嘆氣道: “公主是知道,將軍只有為了公主的魘癥,才會愿意放手的?!?/br> “是啊,只能最后騙他那么一次了?!鼻搴用嫔显谛?,心中的酸澀翻涌了上來,仍是強顏歡笑道,“一旦在他面前恢復記憶,往事又將重提。國仇家恨,他無法面對我,我無法面對他。倒不如假裝失憶,走得遠遠的?!?/br> 凝燕見她體力不支,身形不穩,腳步虛浮,急忙扶著她,不忍地問道: “公主甘愿入京為質,不怕要在這宮里葬送一生么?” “我沒什么能再為他做的了?!鼻搴硬[起眼,回身望了一眼滿目遼遠的河山,垂眸笑道,“收復落入祁鄲人手中的甘涼十一州,是他自少時以來的愿望?!?/br> 她想讓他如愿。 她入了宮,他便沒有朝堂的后顧之憂,可以安心出征。有她為他在京城蕩平后路,在御前肅清障礙。不會再有宦臣離間,不會再有援軍背刺,不會再有將軍百戰身名裂。 他會和他的河西軍,名垂青史,聲震千古。 哪怕代價是,自此她要與他遠隔宮墻,終生無法再見。 城樓風大,清河緊了緊身上的雪白氅衣,微微蹙眉道: “京城的冬天,何時這般冷了?” 一身絮絨單衣的凝燕望著身旁厚衣大氅,卻冷得面容蒼白,唇間毫無血色的公主,想起那日離去前醫官隱晦的話語,心下翻江倒海,悲從中來。 …… 回宮路上,途徑神武門。 清河瞥了一眼墻角破舊的宮漏,那么多年了,還是未有修葺。 恍惚間,她好像能看到,幽深的門洞中,有個少女正策馬向關閉的朱紅宮門狂奔而去。 她的身后,是一整片夜空的浩蕩煙花。 那個少年,為了讓她順利在宮門下鑰前回宮,確實曾放了滿城的煙花送她回宮。 如蛟龍升騰,如流星颯踏。 足足有一刻,絢爛的焰火將夜色照得亮如白晝,遮天蔽月,經久不息。連守城門的禁軍都看呆了半晌。 少女的心思,便在那一刻,如煙花般綻放開去,再也沒有收回過。 “清河公主殿下,圣上在含元殿,請?!?/br> 見到身前恭恭敬敬的小黃門,清河收回思緒,斂衣肅容,向正殿走去。 …… 金闕大殿,梁柱蟠龍。 巨大的鎏金銅爐噴吐出一陣名貴的龍涎香。 煙氣繚繞中,皇帝從堆疊如山的奏折中撩起眼簾,側眸瞥了一眼,御前掌印張恪領會,小步退了下去。 朱門大開,外頭的風雪透了進來,殿前的玄玉宮磚,凝霜帶雪,光可鑒人。 清河雙膝跪地,稽首大拜。 不知是否是錯覺,皇帝的聲音比曾經溫和了些許: “免禮。清河可知,朕為何要你還朝?” 見她跪伏不語,皇帝目光微沉,淡淡道: “朕老了,也想要兒孫滿堂。宴海走了。太子與朕并不親近。諸王皆去往封地,連你最小的阿弟也已之藩?!?/br> “朕想你娘了。朕想召你回宮,陪著說說話?!?/br> 清河抬首,看著這位縱橫天下的帝王,雖正值盛年,鬢邊已有青灰。 她的父皇,是曾一己之力挽大廈之將傾,維系大唐不墜不墮,匡扶社稷,把持朝政,控世家,除黨派,治亂臣,也曾心存海晏河清的治國理想。 在空寂的含元殿內,身前是丹陛玉階,身后是金雕御屏,他在正中居高臨下,九五至尊,孤家寡人。 她對她的父皇,心中已沒有了恨意,只有憐憫。 “清河還在為當年之事怪朕么?”頭頂突然傳來皇帝低沉的嘆聲, “兒臣,不敢?!鼻搴宇^叩手背,聲音悶在交疊的懷袖里。 皇帝斂袍,一步一步走下玉階,一把將她扶了起來,道: “騎虎之勢,不得不下。但……”他低聲在清河耳邊說道,字字敲心,“當年朕派去的援軍,本是真的援軍?!?/br> 清河垂首,收斂衣袂,盯著地上天子襄珠嵌玉的六合靴。此時聞言猛地抬頭,巡視大殿四周,沒有宦臣張恪的蹤跡。 她的父皇,故意屏退了張恪,告訴了她這句話。 宦黨自她祖父起就大受重用,不僅掌管禁軍,還染指邊關,如今,已是尾大不掉之勢。 本是制衡朝局的宦權,反倒成了限制皇權的柄。 多年來,縈繞在她心頭的唯一一疑點在這一刻解開。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親手屠殺他用民脂民膏養出來的雄兵良將。哪怕帝王懷疑其將有反意,至少在定罪前,不會妄自行自斷一臂之舉。 三萬忠魂,至死受辱,埋骨他鄉。 即便帝王心術何其冷酷無情,于情于理,這也不是一筆可以隨意抹去的賬。 更何況,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那位故去的河西蕭帥曾為肱骨,后來諸王奪嫡中更是有從龍之功,帝王再是忌憚,也該留有一念之仁。 所以當年,截殺河西軍的,不是她父皇下的令,而是那張恪為了奪權私自所為…… 一時,清河臉色驟變,心頭波濤洶涌。 皇帝的目色深若寒潭,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