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長風忽略了他的欲言又止,從部下手中奪過戰馬的韁繩,飛身上馬,狠夾馬腹, 不回頭地往府中趕。 都督府的臥房, 暮色已遲遲浸入室內,燭火懨懨, 帷簾罩著幽暗的光。 一陣狂風吹來, 本就稀微的火苗一下子熄滅了。 長風奔著進入房內, 走得太急, 掠過臥房中央的屏風之時, 還被底座絆了,他趔趄一步, 穩住身形,腳步慢了下來。 低垂的素絹帳幔朦朦朧朧,投影在鏤紋繁重的地磚上, 如流水淙淙,來回往復。 昨夜還在他懷中昏睡不醒的女子, 此時只著一襲綿軟定的輕紈紗衣,蜷縮在臥榻最里頭。滿頭青絲如烏緞,覆滿纖瘦的身子,將她的側臉掩得嚴實,看不見神情。 帷幄外立著凝燕,面若冰霜,神色凝重,不茍言笑。再旁邊,是他安排的兩個侍女跪在一側,見他來了,頭伏于地,如在請罪。 “都出去?!彼?。 侍女如蒙大赦,快步撤去。 凝燕因回鶻時的舊事心懷芥蒂,與他素來少言,此時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也轉身離開了臥房。 長風緩步行至榻前,駐足片刻,猶豫后,仍是坐了下來。 聽到有人靠近,她抬首,從濃密的烏發中露出巴掌大的小臉,慘白得如同夜雨后的新月。 神容茫然,眼神沉滯。 他微微一怔,伸出手去,想要撩開她擋在眼簾前的碎發??伤闹讣膺€未碰到發絲,她的頭便偏了過去。 她不讓他碰。 長風的手滯在那里,又緩緩落下,手指握成拳頭收了回去,目光下移,落在她緊握在膝上,泛著白的指骨。 他看出了她的異樣。她很緊張。他皺了皺眉道: “可是有哪里不適?” 女子掀起眼皮,定定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抬起素白的手指抓緊了錦衾蓋在身上,又往后挪了挪身子,越退越遠。 往日明亮的眸子籠著一層混沌的陰翳,神色令他倍感陌生。 似是在害怕。似是在防備。 長風不由眉頭緊鎖,欺身上前,握住了露在外頭的一截細踝,不讓她越退越遠: “清河,你怎么了?” 被他制住,女子小腿滯在那里,遲疑了很久,眼睫撲閃,用極細的聲音囁嚅了一句: “你是?……” 他怔忪地放開了她的踝,手掌去覆她的額頭,來回探查是不是又發起燒。 可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她明明活生生就在眼前,卻好似與昏迷不醒并未有不同。 長風隨即斂祍下榻,疾步朝外走去,低吼道: “醫官何在?” 早已候在臥房外的醫官忙不迭抱著醫箱進入室內,還未等他發問,便撲倒在地,哭喪著臉大拜道: “將軍息怒。公主殿下醒是醒了,但似是魘癥未消,以致……致記憶缺失,不認得人了?!?/br> “你說什么!”他怔在那里,隨后上前幾步,直逼醫官身前,兀自提高了音量。 “公主外傷加之內患,神志有失,恐怕是失憶了。什么人都不認得了……”醫官冷汗涔涔,只得俯首再拜。 “怎會如此?……”他只覺手心一松,想要抓住什么東西身旁卻空無一物,只能握緊了拳頭,低聲道,“如何能復原?” “公主殿下魘癥深種于心,此乃心結,藥石罔效。至于如何化解,恢復記憶,得看公主的造化了?!贬t官語焉不詳,唯唯不對。 “造化?”長風咀嚼著這兩個字,冷哼一聲,道,“我此生,最不信造化二字,只信事在人為?!?/br> 他屏退了醫官,侍從識趣地把臥房的門緊緊關上。 室內漸暗了下來。只有幾束微光自窗欞的糊紙透了進來。 長風慢步回到塌前,女子見到他,本來舒展開來的小腿又折了起來。 他嘆了一口氣,輕聲道: “你記得自己的名字么?” “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币娝衷俣瓤拷?,她狀如驚弓之鳥,避開了他,道,“你不可對我無禮……” “清河……”他凝望她澄澈的眼眸,聲音沉了下去,心頭漾起一絲澀意。 他想象過無數回她醒后,該是何種模樣。 經歷過生死,又隔著世仇,兩人該如何對話,如何相處,如何摒棄前塵,如何重新結為夫妻。 她昏迷之時,他已在心中百轉千回,作了無限思量。 可就是唯獨沒有想過,這樣此時相望卻相忘的情景。 他與她,同在房內,只隔著一臂距離??煞路鹪僖淮蔚?,隔著記憶中的萬水千山,遙不可及。 女子抿唇不語,忽而抬眸道: “你知道我名字,你認得我?” “我不光認得你,我還和你認識了很久,很久?!彼栈氐吐涞男木w,眉眼帶著溫柔的笑意,道,“清河,我自小就和你在一起。你不認得我了?” “你,很眼熟?!彼嫔系牡粶p,只是開口說得小心翼翼,斟酌著詞句,語帶忐忑,似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長風濃眉一凜,眸光微動。 相識相知,相親相許,此刻不過換來一句,唯眼熟爾。 他不由凝望她迷蒙的眼,怔了半晌,也一道陷入了舊年的回憶中。 因為,她這個模樣,像極了多年以前,初見時的她。 那時他年少成名,入長安,進皇宮。落花微雨,春燕雙飛,碧瓦紅甍的宮墻腳下,躲避追兵的宮裝少女迎風獨立,身姿清絕,神容疏淡。